向上的阶梯并不长,尽头那扇包铁木门并未锁死。李不坠推开一道缝隙,外面是大理狱内部一条相对整洁的廊道,墙壁刷着半截白灰,空气里弥漫着皂角和廉价熏烟的味道,与下方那纯粹的阴冷腐臭截然不同。远处传来隐约的交谈声和脚步声,但近处无人。
他们迅速闪身而出,泠秋反手轻轻合上门扉,隔绝了下方那个世界。
暂时安全,但远未脱离险境。他们仍需穿过大理狱的外部区域,才能真正重返地面。
“好些了么?”李不坠侧头看了一眼陈今浣。少年终于不再咳嗽,脸色却白得吓人,额角沁出细密的虚汗,锁魂钉虽已拔除,但对身体的戕害并非顷刻能恢复,何况他本就虚弱。
陈今浣微微点头,深吸了一口相对清新,却依旧混杂着牢狱污浊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间翻涌的恶心感和四肢百骸弥漫开的酸软无力。“有点累。”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沓。
泠秋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两粒莹白的药丸,递给陈今浣和李不坠各一粒:“含服,能遏制外邪入侵,恢复气力。”
李不坠接过服下,一股清凉之意自喉间化开,舒缓了因长时间绷紧神经带来的隐痛。陈今浣也将药丸含入口中,药力温和散开,稍稍驱散了那蚀骨的阴寒感。
各自略作调息,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记忆和来时的观察,出口应当就在东侧。他们依旧保持着狱卒与囚犯的伪装,沿着廊道谨慎前行。
越往外走,人声渐渐增多。偶尔有真正的狱卒押解着囚犯走过,或是一些捧着卷宗、行色匆匆的文吏。李不坠手持令牌,面色沉静,遇到盘问便以“提调人犯”应对,竟也一路有惊无险。大理狱规模庞大,各部门之间沟通并非时刻畅通,加之裴尹元积威甚重,他那块令牌在不少中层狱吏面前,依然有着不小的威慑力。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双重铁门,门旁设有岗哨,数名持戟卫士肃立,门外透入的天光明显亮于狱内灯火——那里便是通往自由世界的出口。
然而,出口处的盘查显然严密得多。所有进出之人,无论官职高低,皆需验看腰牌文书,并由守门将领亲自核对记录。
三人步伐未停,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手中令牌能否唬住这最后的关卡?若不能,权宜之计……
就在他们接近出口,即将接受盘查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马蹄声。一名穿着风尘仆仆信使服饰的男子滚鞍下马,高举着一封插着羽毛的文书,疾步冲向铁门,嘴里高喊:“八百里加急!淮西军报!让路!”
守门将领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他一把推开身前正在接受盘问的一名文吏,快步迎上那信使,验看文书火漆。
此地顿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混乱和空隙。
李不坠眸光一凛,毫不犹豫,低喝一声:“走!”他一把架起陈今浣的另一边胳膊,与泠秋一起,几乎是拖着少年,趁守卫目光都被军报吸引的刹那,快步挤过门岗。
“喂!你们……”一名守卫反应过来,刚出声喝问。
李不坠头也不回,将那块墨玉令牌向后抛去,声音压过身后的骚动:“裴丞急务!延误者斩!”
令牌落在青石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那守卫下俯身拾起,看到上面的獬豸纹后眼睛睁大了几分,再看那三人已迅速融入门外街道的人流之中,一时愕然。守门将领正全神贯注于紧急军报,无暇他顾,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不必追究。
他们不敢停留,沿着街边阴影疾行,直到拐入另一条巷道,将大理狱那黑沉森的轮廓彻底甩在身后,方才缓下脚步。
天光已然大亮,时至隅中。空气中弥漫着长安城特有的人烟气息——准备开市的食铺热汽、远处漕运码头的鱼腥,还有车马过后扬起的尘土。种种味道混杂,虽算不上清新,却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与地下那永恒不变的阴冷绝望判若云泥。
陈今浣挣脱两人的搀扶,靠在一旁斑驳的坊墙上,仰起头,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这浑浊却真实的空气。阳光透过眼皮,映出一片温暖的橘红色,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重返人间的恍惚感交织袭来,让他一时有些站立不稳。
他忽然很想知道,被苏我小小带走的阿宝,此刻是否安好。那枚藏有瘟种的符盒,又是否已被妥善处置。这些念头徒劳地转动着,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安宁。
李不坠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他们此刻所在乃是一条僻静的后巷,早起的人们大多聚集在主街,此处暂时无人。
泠秋自袖中取出三张早已备好的符箓,指尖清光一闪,符纸化作三道气流,分别缠绕上三人周身。“简易的障眼法,能暂避寻常追踪术法,但撑不了太久。”他的声音也透出几分疲惫。
“先离开这里。”李不坠沉声道,目光落在陈今浣苍白如纸的脸上,“找个地方休息,咱们多久没合眼了。”
是啊,多久没合眼了呢?细想起来,从踏入长安的那一刻起,亟待处理的诡异事件便接踵而至,似是有某种未知的力量促使着他们,马不停蹄地从危险奔赴下一个危险。如此一来,时间的流速失去了意义,就像一件庞大机器中连轴转的零件,是否有一些眼睛,期待着它彻底崩毁的那一日?
不敢细想。
泠秋指尖残余的清辉彻底敛去,他面色亦有些发白,连续施展术法并拔除锁魂钉,消耗显然不小。他看了一眼巷外逐渐攀升至亭午的日光,低声道:“障眼法至多维持半个时辰。需尽快寻一处稳妥所在。”
“于府……”李不坠刚开口。
“于府怕是去不得了。”陈今浣立马否决了他的提议,低声说,“经此一遭,大理狱和暝晖斋的视线恐怕都已牢牢盯上了那里。”他的视线不禁向南边延寿坊的方向倾斜,神色复杂。
“回……天生堂。”他说出这三个字时,嘴里尝到了明显的苦涩。那不是征询,甚至不是提议,而是一个溺水之人耗尽最后气力也要抓向的、记忆里唯一熟悉的浮木方向。即使那浮木或许早已腐朽,下方或许是更深的漩涡。
李不坠的眉头在他说出那三字的时候同步锁死,显然并不赞同这冒险的想法:“那里不安全。暝晖斋的眼线未必全撤。”
“欧阳紧的人……或许还在附近。”泠秋虽未反对,暗淡的眸光却透露了心中的担忧。他细细思索,试图从风险中找出一点微末的可能,“最危险之处,或也最是灯下黑。”
“不错,有句话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陈今浣的脸上露出一抹发自真心的笑容,扶着墙缓缓站直身体,“而且,我想回家。”
尽管…那里可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