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草草填了肚子后,正走在回天生堂的路上。那胖子的话实在令人在意,几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临近药铺,泠秋率先挑起话头:“夤夜执照……”他声音低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古卷残篇提过只言片语,生于太虚与现世夹缝的秽物,蚀梦为巢。梦愈深,巢愈固,直至……”他顿了顿,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犹如咽下某种冰冷的禁忌,“将做梦的人,永远留在巢里。那些失控的诡梦,便彻底成为现实。
卦摊摊主出现在我们面前并非偶然,显然是青红皂白座下派出的痴人……那家伙,还活着。”
“云里雾里的。”李不坠光吃窝囊气就吃饱了,想起那胖子阴阳怪气的样子,忿忿地踢了一脚道旁石子,“那什么大仙自己没腿?还是他那点压箱底的神通,只够支使别人出来卖嘴——姓陈的你又笑什么?欠揍不是?!”
“又押韵了。”
“你是不是有病?!”
“哈哈。”
李不坠责问的尾音撞在陈今浣意味不明的笑声上,砸出片刻尴尬的涟漪。陈今浣嘴角那点未散尽的弧度还挂着,眼神却已滑过李不坠因怒意和伤痛而扭曲的脸,落向药铺深处那片被黄昏吞噬的幽暗。
一股混杂着霉腐、腥臭和微弱活气的浊流扑面而来,比离开时更沉滞。陈今浣的脚步在门槛内顿住,并非迟疑,更像是被骤然浓稠的气息绊了一下。他身后,李不坠拄着刀的喘息愈发粗重,泠秋扶着于雪眠臂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少女断腕处的纱布在昏蒙光线里洇出一小圈新鲜的暗红。
铺内并不是空无一人。
角落那张积满厚灰的长榻旁,无声无息地多出一团更小的、蜷缩的影子。是个半大少年,瘦得像根被风抽干的芦苇秆,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粗麻短褐里,膝盖紧抵着下巴,胳膊死死环抱住自己,仿佛要将整个身子缩进那单薄的布料里去。他听见门响,猛地抬起头,一张沾满泥灰和泪痕的脸在昏暗中骤然显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盛满了惊弓之鸟般的恐惧,仰望着门口这群形容可怖的闯入者身上。
是阿潘。
他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恐惧被漫长的等待熬煮得黏腻不堪,此刻骤然面对这群浴血归来、煞气未消的熟人,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半声短促的气音,像是被扼住了脖颈。
“阿郎…阿郎啊……”少年侍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字眼,目光越过陈今浣,牢牢锁在李不坠那张因伤痛和怒火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府…府上全没了!他们…他们冲进来……见人就……”
李不坠瞳孔骤缩,拄着刀鞘的右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动气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才勉强站稳。“谁?!” 一个字从齿缝里迸出,爆开在凝滞的空气里。
阿潘被他眼中的暴戾骇得又是一缩,牙齿磕碰出密集的碎响,语无伦次:“不、不知道…穿甲的……不是金吾卫…袍子…袍子是黑的……脸都蒙着…刀…刀快得很……” 他抬起沾满泥污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露出的皮肤上赫然横着几道新鲜的、边缘红肿的擦伤,“五娘挡…挡了一下…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我钻狗洞……”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终于冲破堤坝,少年再也说不下去,头深深埋进膝盖,难以抑制的恸哭在沉寂中撕开一道细小的裂口。
此时,内室那扇同样歪斜、只挂着半截破麻布当帘子的门洞里,也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抽泣。
陈今浣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倏地转向内室那片更深的幽暗。他没理会啜泣的阿潘,也没回应李不坠沸腾的杀意,脚步无声地挪了过去,沾满尘泥的靴尖挑开那半截脏污的麻布帘。
内室比前堂更显逼仄,已经被那翻箱倒柜后的狼藉彻底淹没。倾倒的矮柜、散落的药草、破碎的陶罐碎片铺了一地。唯一还算完好的,是阿宝躺着的那张硬榻。
榻沿边瑟缩着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一个中年妇人,鬓发散乱,脸上纵横交错着泪痕和灰土,身上那件半旧的藕荷色襦裙沾满了泥渍和可疑的深褐色斑点。她怀里死死搂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童,女童的小脸埋在她胸口,只露出一头枯黄稀疏的发辫,单薄的肩膀随着母亲压抑的啜泣而微微颤抖。妇人的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环着孩子,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和干涸的血痂。
在她们脚边,还蜷着一个更小的身影,是个男童,看上去不过四五岁。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头深深埋着,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弱得肉眼难辨。只有那身料子尚好、如今却污损不堪的宝蓝色小袄,透露出些许曾经的体面。
于雪眠在泠秋的搀扶下,也挪到了内室门口。当她的视线触及那妇人熟悉的侧脸时,身体不由得一僵,断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让她低低抽了口气。
“张…张嬷嬷?小羽、小琪?!” 少女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那妇人闻声浑身一震,如同被鞭子抽中,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双泪眼在昏暗光线下急切地搜寻,当看清门口于雪眠惨白的面容和她左腕那刺眼的空荡时,妇人脸上的悲伤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绝望淹没。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女童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药铺内室的浊气裹着灰尘悬浮。张嬷嬷枯槁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女童小琪单薄的肩胛骨里,孩子吃痛,细弱的呜咽被母亲颤抖的胸膛闷住。她眼里的惊恐并非源于于雪眠空荡荡的袖口,而是某种更为幽深的,孩童尚且无法理解的东西,仿佛少女身后拖曳着某种无形的灾殃。
“小娘子…小娘子您的手……”张嬷嬷的声音劈了叉,浑浊的泪冲开脸上泥沟,“得知主君殁了…庶夫人手底下的…造…造反……”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绞碎,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小琪细弱的颈骨简直要折断在她汗湿的掌心。
“嬷嬷!”于雪眠挣脱泠秋的搀扶,踉跄着扑过去,完好的右手徒劳地想去掰开妇人的手臂,断腕处刚敷的药膏被挣开,纱布下沁出刺目的新红,“松手,小琪要喘不过气了!”疼痛和焦灼烧得她声音尖利。
角落里蜷缩的男童小羽被这动静惊动,抬起煞白的小脸,眼睛直勾勾盯着虚空某处,嘴唇无声地开合,涎水沿着下巴滴落在宝蓝色小袄的前襟。
一片混乱的死寂里,陈今浣动了。他没看相拥痛哭的妇孺,视线始终停留在张嬷嬷因剧烈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衣襟深处。
他能感应到,那里藏着某种“同类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