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财求诡不求仙 第220章 补心裂（一）

那身影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只是此刻袍角被灰烬染得污浊不堪，下摆无力地铺散在冰冷的灰土上。他微微佝偻着背，头颅低垂，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遮住了侧脸。他的双手无力地搭在膝头，指尖深深抠进灰土里，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比周遭的废墟更显绝望。

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并非供奉三清的神坛，而是一大滩碎裂的冰晶。冰晶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靛蓝色，内部冻结着无数细小的黑色丝絮，像是被强行凝固的污血与诅咒。冰面裂痕纵横交错，最中心处更是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坑洞，边缘锋利如刀，不断向外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寒气白雾。

陈今浣的脚步在离他丈许处停下。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扑上泠秋的肩头和发梢，他也毫无反应，仿佛已与这片了无生机的废墟融为一体，仅剩一具空壳。

此种情况，需要“话疗”。

“师兄。”陈今浣的声音在这片凝滞的空间里响起，清晰而突兀。

泠秋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陷入更深的佝偻。他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只是抠进灰土里的手指，指节绷得更紧，几乎要嵌入身下的土石。

“这地方，”少年环视周围焦黑的断壁和冻结的冰坑，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冷得硌骨头。待久了，怕是要冻成这里的又一块冰了。”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废墟空洞的呜咽声，如同亡魂的低泣。

陈今浣向前又迈了一步。靴子踩在碎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走到泠秋身侧，并未俯身，只是垂眸看着那深陷在冰坑边缘的身影。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泠秋低垂的侧脸轮廓，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

“长明观那些阁老临死前眼里的光，你也看过吧？”陈今浣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向那片冻结的核心，“悔了，怕了——他们求了一辈子长生，临了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在给‘那位’当看门狗，到最后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泠秋搭在膝上的手猛地一颤，指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依旧没有抬头，但刻意压低的喘息声却陡然粗重起来。

“他们错了，你也跟着错？”见他有些反应，陈今浣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坐上观主之位，真以为自己会是替死鬼？还是说……你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怕了？”

“住口！”一声嘶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低吼，终于打破了冰层。泠秋猛地抬起头，散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双眼。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后，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茫然，仿若濒死的困兽。“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不懂？”陈今浣微微歪头，深黑的瞳孔里映着泠秋扭曲痛苦的脸，语气平静而讽刺，“我只知道，剑握不稳，人还活着。道心碎了，脚还站在地上。”停顿片刻，视线转向泠秋抠进土里的手，“就像你现在，指甲都快抠断了，不也还在这冰窟窿边上喘气？”

泠秋死死瞪着陈今浣，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被戳穿的狼狈，积压的愤懑，以及对眼前这个让他无所适从的家伙，难以言喻的怨怼。最终，这所有的激烈都化为一股更深沉的无力感，将他重重压垮。他缓缓垂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不是哭泣，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痉挛。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陈今浣乘胜追击，话语犹如冰结的泉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嗤嗤作响，“连剑都握不稳，谈何护道？淮胥的道是错的，你的道呢？也被他一起带进棺材了？”

青年道人的身体僵住了，连那无声的痉挛也停滞了一息。他缓慢地再次抬起头，这一次，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依旧，茫然依旧，却多了一点微弱得快要熄灭的挣扎。他看向自己摊开的、沾满灰土和指甲血痕的双手，眼神空洞。

“我的……道？”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

恰在此刻，废墟深处，那片原本死寂的焦黑残垣断壁之间，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只见那灰烬的表面，正诡异地隆起、蠕动，像是有了生命般翻滚着，向中心汇聚。

它们互相粘附、挤压、塑形，速度越来越快。不过几个呼吸间，一团由纯粹的、蠕动着的灰烬构成的东西便出现在墙角。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不断扭曲变幻，时而拉长如蛇，时而鼓胀如瘤，只在翻滚的表面，隐约浮凸出一个个模糊扭曲的符咒篆文，那些印记扭曲着，竟勉强能辨认出是《度人经》的残句，只是字迹歪斜狰狞，充满亵渎意味。

一股阴森、粘稠、带着强烈侵蚀感的意念，好似无形的触手，从那团蠕动的灰烬中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地缠向跪坐在冰坑边的泠秋。那意念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低语，直接回响在识海深处：

“……归去……不如归去……”

“……道非道……皆是虚妄……”

“……护持苍生？……苍生何曾感念……”

“……锁住龙骸……断了地脉……都是罪……”

“……随吾等……归于寂静……方得解脱……”

这低语如同附骨之疽，精准地钻进泠秋道心破碎的每一条裂缝，缠绕着他意识里最深的疲惫与自我怀疑。他刚刚因陈今浣刺激而泛起一丝微弱挣扎的眼神，瞬间被这潮水般涌来的黏腻呓语重新淹没。痛苦和茫然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麻木与倦怠。他望着那团由经卷灰烬汇聚而成的、不断扭曲的秽物，眼神愈发空洞，仿佛那低语正是他心底最深处的声音。

陈今浣冷哼一声。他并未直接攻击那团灰烬秽物，反而上前一步，靴底重重踩在泠秋面前那片覆盖着灰烬的坑洞边缘。

“听见没？你养在心窝里的脏东西，开始念经了。”他垂眼，看着泠秋空洞的侧脸，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刺穿那层层叠叠的冰冷呓语，“正好我也饿了——你给个准话，我立马帮你吃了那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