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财求诡不求仙 第167章 泥犁业（四）

玉衡真人的话音在湿寒的地窖中回荡，几缕被阴风卷起的菌丝扫过于雪眠苍白的脸颊。少女喉间溢出的血沫沾湿了前襟，翡翠扳指却在掌心愈发滚烫，仿佛有团熔化的石蜡正在皮下流淌。

泠秋的五行剑阵泛起涟漪，五色流光在剑锋流转不定。他望着玉衡真人道袍下摆沾染的靛蓝黏液，忽然想起长明观藏书阁暗格里那卷《尸解秘要》——书页边缘的批注里提过：“锁龙扣需活人髓海温养，龙魂既得，则可假托此物，遗世而升天。”

行兹邪术，豢养泥犁子，此人绝非善类。

“归顺？”泠秋的指尖抚过剑格处的北斗纹路，冰冷的杀意在瞳仁深处凝结，“真人可曾听闻，润山的雪狼宁可咬断前爪也不肯就范？”

“呵呵呵呵……狼崽子再烈，终究要跪在猎户刀下。”玉衡真人捻须而笑，同行的三十六洞主已经悄然布置好阵法，将四人围困于其中，“否则，那畜生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话音未落，穹顶的磷石灯盏突然同时爆裂，整座地窖开始剧烈震动——阵法已成，被降魔印压制的泥犁子挣脱束缚，再次躁动起来。

地面开始垂直下坠。

并非坍塌，更像某种超越物理规则的沉降。砖石在坠落过程中不断虚化，最终化作细密的灰烬。四人悬浮在逐渐褪色的空间里，看着三十六洞主的残躯如泡发的宣纸般膨胀溃散。失重感强行催醒了重伤的于雪眠，她发现自己的襦裙正在变化，从藕荷色变成惨白，最终变为一种无法形容的色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这个空间的一部分。

而不远处的玉衡真人，正在与泥犁子融合。

四周的砖石在虚空中化作齑粉，簌簌落下的却不是尘埃，而是介于灰烬与悬液之间的物质。陈今浣伸手接住一片，那东西在掌心扭动着褪去颜色，最终融成一滴浑浊的泪。他却发觉自己正在遗忘“泪”的概念——所有关于悲伤的意象正被某种存在蚕食，如同信笺被火舌舔舐出焦黑的孔洞。

玉衡真人的下半身已与那抽搐的肉团融为一体，鹤氅上的云纹游动如蠕虫。他的头颅向后仰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数量异常的喉结在皮肤下滑动，发出编钟与骨骼摩擦混杂的声响：“何谓仙？何谓魔？尔等囿于皮囊所见，安知蜕晦尸解之乐？”

他的声音携带着某种来自太虚的魔力，要将众人一一教化——教你的肺腑认不得空气，教你的骨头厌弃血肉，直到这副皮囊心甘情愿化作祂的苗床。

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想……无法言说的存在，在靠近。

无边的黑暗中分泌出一个个乳胶似的白色气泡，气泡变形成人头，头颅在虚空中旋转，头皮裂开锯齿状的缝隙，从中生出的喉结蠕动着挤出新的音节。众人的耳膜被震出生血，泠秋试图捏诀施展隔音咒，却发觉真气凝成的符文甫一成形便溃散成灰——此方天地的规则正在被某种存在改写。

须臾，漂浮的头颅纷纷爆开，颅骨碎片在虚空中化作二十八面棱镜。每面棱镜都映出截然不同的时空——含元殿的飞檐正在融化，朱雀大街的青砖翻卷如舌，太液池的锦鲤在云絮间产卵。李不坠的大刀劈向棱镜，却在触及镜面的瞬间被弹回，刀刃劈出的伤口出现在了他自己身上。

虚空深处传来编磬的余韵。融合完毕的玉衡真人已失去人形，他身上的道袍变成肉膜般的材质，每道褶皱间都浮凸着《黄庭经》的篆文。那些文字违背书写顺序地蠕动重组，最终凝成一句亵渎的箴言——

知汝所见皆伪。

陈今浣的触须突然失控地钻出袖口，在半空疯狂舞动。他惊恐地发现这些伴随自己多年的“肢体”正在产生独立意识，尖端裂开的吸盘里传出玉衡真人的笑声。更可怕的是，他对此产生了某种诡异的亲切感，仿佛这些蠕动的附肢才是本体，而人类的躯壳不过是临时容器。

他望着自己逐渐异化的指尖，脸上不知怎的却出现惊喜的笑容：“难怪司天台要挪动浑天仪…原来是在给‘那东西’腾位置……”一语未毕，整片虚空突然向内翻卷，将众人抛向某个无法探究的空间。

重力在此处失去了意义。于雪眠看见自己的长发向上飘散，发丝末端却在下垂。李不坠的刀鞘向左.倾斜，刀身却朝着右侧锈蚀。泠秋尝试运转真气，却发现离火与坎水在经脉中倒流，就如影子吞噬本体。

紧接着，他们听见了孩童天真的笑声。

“阿姊终于要变成星星了！”

笑声渐远，坠落的尽头是座倒悬的城，街市楼阁由半透明的肌肉组织编织而成，行人在血管般的巷道间游走——是井中月那时出现过的蜃景。众人落到一座茶肆前，说书人的醒木正在咀嚼自己的舌头。

“……上回说到，那澹台真人斩蛟龙镇河，留了截尾骨在太液池。”说书人的脖颈裂出一道道细缝，每个裂口都在发出不同音调，“可如今那截骨头早被地脉蛭蛀空，化作孕养佹怪的温床——”

茶客们鼓掌叫好，空无一物的脸庞上明显流露出兴奋，拍击的手掌扭曲成骇人的形状。透过他们畸形的指缝，于雪眠看见小妹的身影在百步外的酒旗后一闪而逝。

她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酒旗后的身影逐渐清晰。“小妹”于雪晴转过身来，十三岁的面容正在经历某种诡异的生长——她的左眼保持着孩童的圆润，右眼却爬满苍老的黄斑，唇角撕裂至耳根，露出蚀烂根的成年人的齿列。“阿姊怎么能迟到呢…”混合着童声与老妪声线的语调刺痛神经，“泥犁宴的醴酒都凉了。”

于雪眠嘴唇翕张，迦南香串的残珠在掌心割出一道血痕。她望着眼前畸变的“小妹”，豆蔻少女的襦裙下摆正在融化，与青石路面粘连成黏稠的胶质。两侧的楼阁极速退行，街道瞬间变得无比空旷，恍如天地间只剩姊妹二人。

“雪晴最爱桂花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血管里回响，同时手中多出了一个不该存在的瓷瓶，“阿姊给你带了终南山的蜜酿。”

盛满蜜酿的瓷瓶在掌心碎裂，琥珀色酒液泼洒的刹那，整条街道突然痉挛般抽搐。青石路面翻卷起鳞片状的皱褶，两侧酒肆的雕花窗棂膨化成无数张开的腮。于雪眠的绣鞋陷进柔软的路面，足底传来婴儿吮乳般的吸力，她无法挣脱。

就在即将陷落的那一刻，她的腕脉处传来了久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