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财求诡不求仙 第165章 泥犁业（二）

地窖的石阶在众人脚下延伸，布履踏上湿滑的青苔，每一步都似踩在活物的脊背上。两侧石壁的灯盏并非寻常烛火，而是嵌着磷石的铜罩，靛蓝幽光将四人的影子拉成扭曲的形状。

众人拾级而下，衣裾扫过石壁时带起细碎的冰晶，那些冰晶在半空凝成残缺的图形，又随着呼吸的热气悄然消散。随着一行人深入，石壁上的青苔逐渐减少，露出暗藏其间的符咒——朱砂绘就的敕文早已褪成暗褐，却仍能窥见当年镇压秽物的磅礴气韵。

愈往里走，阴寒愈盛，地窖深处的靛蓝幽光变得浓稠，隐约可见石阶尽头有一扇青铜门。石壁间的符咒突然爆燃起来，褪色的朱砂在火焰中扭曲似虫，焦黑的灰烬随甬道的阴风飘荡。

走在最前方的泠秋停下脚步，伸出右手，五指轻轻抵住石壁缝隙，真气顺着甬道攀援而下，代为探查。

“当心，门后有心跳声。”

话方毕，石阶尽头的青铜门轰然洞开，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迸发，将众人瞬间带到了门前。腥风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只见数十盏人皮灯笼自穹顶垂落，灯面绘着的飞天伎乐正随秽气流转变换姿态。

“装神弄鬼！”李不坠的大刀劈碎悬挂的灯笼，胎脂般的黏液泼洒在衣袍下摆。他忽然僵住身形，刀尖指向灯笼后的阴影——那里蜷缩着具骸骨，森白指骨间攥着半截褪色的杏黄幡。

当看清幡面“玄微”二字时，于雪眠手中的短剑猛地一颤。“是玄微真人的遗骸。”她蹲下身，指尖抚过幡面焦痕，“原来…真人不是闭关，而是——”

“而是栽在了老身手上？各位真是凭空污蔑咱清白。”嘶哑的嗓音自阴影中传来，玉衡真人的道袍拖过满地胎衣，鹤氅下摆爬满污秽的黏絮，“玄微那个老糊涂拿自己喂了泥犁子，说是要蜕晦成仙，与咱没半分干系。”

四人纷纷摆好防御架势，紧盯着迎面走来的人。

等等……那似乎并非玉衡真人本尊，而是泥犁子仿造的诱饵！

“师兄、李兄，保护好于姑娘。”陈今浣察觉危机，携众人大退三步，后背相贴。

地窖幽光被劈碎的灯笼皮搅得愈发浑浊。泥犁子化形的玉衡真人立在靛蓝雾霭中，道袍褶皱如活物般蠕动，鹤氅下摆的黏絮正不断剥落重组，逐渐凝成无数张人面。那些面孔或悲或喜，全是于雪眠记忆中模糊的故人模样——早夭的乳娘、私塾同窗、甚至还有五岁时溺毙的侍童。

“小丫头，可识得这些故人？”“玉衡真人”的喉管发出骨节摩擦般的声响，最后一张面孔赫然是于雪眠亡妹的模样。少女亡故时佩戴的翡翠步摇在鬓角轻颤，枯瘪的唇瓣翕动间溢出黑血：“阿姊……为何不来地狱寻我？”

于雪眠的短剑锵然出鞘，北斗七星纹路在剑身泛起青光：“邪物安敢辱我胞妹！”剑锋劈向幻影的刹那，整座地窖突然向内坍缩。众人脚下石砖化作无数双枯手，攥住脚踝将人拖向地脉深处。

……

地深有泥犁，业罚罪鬼忡。谁能坐此苦，龃龉于其中。

少女在一片黑暗中苏醒，她试图呼唤走失的同伴，却发不出声音。好在那柄短剑并未离手，她反手将剑刃刺入地脉，生生钉住脚下三尺净土。北斗纹路爆出七点寒芒，映出了黑暗中蛰伏的身影。

“阿姊……”泥犁子化形的“玉衡真人”喉间发出编磬碎裂的脆响，道袍下的人面突然齐声尖啸，数百道声线叠成震耳欲聋的诘问，“你怕的究竟是邪祟，还是当年袖手旁观的自己？”

短剑应声而断，碎片在罡风中散作漫天星屑。于雪眠望着亡妹黑洞洞的眼眶，恍若回到了多年以前，她依旧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小童。

并非袖手旁观，而是无能为力——借口，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这一次，不一样！

“我悔了五年……”她忽然扯断腕间迦南香串，木珠坠地时炸开团团青焰，“但轮不到你这孽障来揭痂！”短剑贴着掌心抹过，血刃劈开幻象的刹那，北斗七星竟在穹顶显形。天权与瑶光的位置悄然对调，投下的光柱恰如牢笼困住泥犁子伪造的残影。

光芒刺破黑暗，于雪眠从怔忪中回过神来，泥犁子已消失不见，地面上绘制的镇邪阵正散发着微光，结识不久的三名同伴围在她附近，眼中满是关心。

“于姑娘，你终于醒了！从踏入青铜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昏了过去，可让我们担心。”

“看来爱逞强的不止李兄一个呢……需不需要我扶你？”

“把手给我。”

她却只是摇了摇头，独自起身走向面前的石壁。

于雪眠将麈尾砸向墙上的北斗七星图，整面石壁应声龟裂，露出后面幽蓝的冰窟。冰层中封冻着上百具道童尸骸，他们的道袍下摆都绣着倒悬的莲花，手中掐着相同的子午诀。最中央的冰柱里，真正的玉衡真人保持着挥剑姿势，七窍中探出的翡翠莲茎与冰层外的众人遥遥相对。

“原是如此。”颀长的手指抚过冰面，呵出的白雾幻化成梵文真言，“玄微真人以身为饵，将泥犁子困在此处。玉衡真人为护阵法，竟把自己也……雪眠定将完成二位夙愿，将泥犁子彻底除灭！”

……

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

泥犁之中，困业力，受极苦，无有真实。

于雪眠从见到泥犁子的第一眼起，便陷入了深深的幻觉，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妄。泠秋将一颗固魂丹喂入她口中，念诵净心咒已有一炷香之久，少女却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陈今浣与李不坠正同泥犁子鏖战，逐渐落入下风。

“于姑娘，快醒来！”

似乎是听到谁人的呼唤，少女的睫毛在雾气凝结冰花中轻颤，固魂丹的药力顺着喉管灼烧，在脑海中开辟出一线清明。她听见颅骨深处传来编磬碎裂的脆响，像是有人用冰锥刺破了记忆的茧房。

“阿姊……”冰层中的人面裂开嘴角，下颌骨如脱臼般垂至胸口，“你又要抛下小妹了吗？”

幻境冰窟中，千百具道童尸骸的眼珠同步转动，不约而同地对准了于雪眠，势要将她强留在此地。少女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冰窟中千百双眼睛的凝视化为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喉间腥甜翻涌。

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彻底泯灭。她忽然明白了天竺僧将遗物交给自己时的眼神——那不是悲悯，而是目睹过“真相”后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