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难解 第37章 嘉木成林（五）

这些天我一直被噩梦缠绕，其实三年来一直有，只是这段日子更严重了一些。周生道长也无可奈何，只是要求我增加练武的时长。十五岁的我在和师兄们的比试之中已经不落下风，虽不排除他们谦让的嫌疑；大娘在看到我的进步后会泪眼婆娑地拉住我的手，怕是在睹人思人。

大娘是前些日子被周生道长一纸书信请来的，我知道借着我的由头，二人三年间的书信来往愈发频繁。大娘的面容好像没什么变化，而我又长高了一些，也更有力量了。

不过，自从大娘来到七星观，周生道长就很少在我住的小院子里露面了。之前我问过周生道长是否想下山，他只是低头不语，我自然是不能多说什么的。

也就是在七星观上和大娘相处的那几天里，我动了下山的念头。

周生道长听了我的打算后还是要我再等一等，大娘也如此劝慰我。

“大娘，原谅我的冲动。若两天后我没有回来，请您去南岭送我最后一程。嘉林亲笔。”

将写好的字条用茶杯压住，我悄悄离开了七星观。

三年的时间没有平息任何狂躁的情绪，当时的我只有一个报仇的念头疯狂滋生，如影随行；而当时的我以为，自己已经有那个能力了。

我去到南岭——我还是习惯喊这座城镇叫南岭，即便它已被歹人夺了去——当我踏进这座城，我甚至听到了它哭泣的声音。

或许是我的内心在哭泣。

“诶，这位客人，您来点儿啥？”

钱老板倒是没怎么变，穿金戴银，热情待客，我指了几种母亲和阿姐喜欢的糕点，将钱放到铜盘上，接过伙计递来的油纸包，我又看向钱老板，见他笑着又带着疑问地看向我，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对视回去，而后转身离开。

看吧，这真的已经不是南岭了。

刚走过熟悉的巷口，我就看到那棵还是盎然生长的柿子树，复杂的情绪得到些许平复。门口的石阶还算干净，还是那个有着烟火气的小院与木屋，大娘一定将这里打理得很好；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

算了，我提着糕点转身离开。

听大娘说她在后院那里种了几簇菊花，想必母亲和阿姐会很开心。将糕点放在客栈的桌子上，我站在二楼的窗前微微低头看着热闹的街景，听着百姓的欢声笑语。一阵风吹来，我抬手拨开挡住眉眼的几缕碎发，“娘，阿姐，是我不好，我应该去看你们的，可我不敢……”我从后背取下用布匹包着的剑，这把品质极好的柳剑曾是父亲赠与周生道长的，去年周生道长将其转赠给我并正式为它取名为“三思”。

“母亲，阿姐，你们相信我吗？”其实心里知道周生道长和大娘说得没错，只是我真的等不及了，我想我的能力杀那个沈天夜已经绰绰有余。我只需要等他乘矫上街，而后毫不犹豫地刺杀他；我是这样计划的，很没有逻辑，也很看运气，毕竟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进入沈府取下他的人头后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我还要留着命将他的狗头扔到他们的坟前。

就这样等了三天，那街边茶馆的老板都认我为熟客，我还没有瞧见过沈天夜一眼。算着时间，再不动手恐怕我是无功而返，直接被七星观的师兄给揪回去了，沉默地喝完最后一杯茶，我果断地决定趁夜色下手。

我想，我的运气应该还不错。

可惜，你知道的，我失败了。

不愧是沈天夜，爱财的人又怎会不惜命呢？

进沈府不足一刻钟，我便被一众暗卫拿下，连沈贼的面都没见到。我发了疯似的要挣脱三五壮汉的桎梏，此时沈天夜披着一件外袍出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分拘谨却与他长相十分相似的人。

“大人，这刺客该如何处置？”擒住我右臂的人低声问道。

沈天夜紧了紧领口，哆嗦了一下，那双像狐狸一样细长的眼睛淡淡地看向我。“你未免太自不量力了，欧小公子。从你踏进金岭的那一秒开始，你就被我盯住了。我不过是在家赋闲了几天便抓到你这条大鱼了。啊，不，”沈天夜走到我身前，伸手轻轻挑起我的头，我眼睛发红地瞪向他，仿佛要将他撕碎吃进肚子里，“你不过是个小虾米，但是嘛，也够我玩玩的了。”

话音一变：“吩咐下去，欧家逆贼夜闯沈府，意欲刺杀朝廷命官，择日执死刑。”沈天夜的那双脏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脸，“这样，百姓是不是该更恭敬我了呢？”

只听沈天夜开心地笑了几声，而后转身走开；我只能被人擒住，看不到一丝灯的光亮。身边的暗卫依旧保持押解的姿势，只看一人直接拔刀向方才站在沈天夜身后的人砍去，被砍的人躲也不躲，闷哼几声便被带下去了。我震惊地抬头，在屋里烛火的照映下，沈天夜嘴角微笑地看着我，之后面带着一副满意的表情关上了门。

原来，这是专门为我而设的圈套，只是，沈天夜怎会知道我何时来金岭呢……唯一的可能便是七星观了。回过神来我已经被粗麻绳五花大绑起来，被带去了一个昏暗的草屋。

怪不得七星观的师兄这么久还不来，怪不得钱老板装作不认识我，怪不得那两天里来茶馆的人总会适时地谈起沈天夜的好，手脚渐渐发麻，我却还在无力地检讨自己。

绝望吗？

阿姐被抓到沈府时，她绝望吗？

母亲看到已经冰冷的阿姐时，她绝望吗？

父亲在扬花后跑向素金河的那几秒钟里，他绝望吗？

我苦笑了几声，这是我设想过的最坏的结果，没想到它真的发生了，幸好我没有把三思带在身上；要是三思被狗贼拿了去，我真的会死不瞑目。

在那昏暗的草屋，我一直被关到隔天下午，然后被粗鲁的沈府仆从揪了出去，被赶进一个牢车里，沈天夜在一旁贴心地为我送行，“欧小公子，沈某送你最后一程，送你们家人团聚。”

喉咙已经干哑，我也不想同他废话，我知道此刻只能是安静的；我不会给他更多耻笑我的机会。显然他也意识到了我的冷漠，一挥手，那个身上缠着白布的人便骑上牢车前的马。

我终于要离开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了。

看来所谓行刺的消息沈天夜上午便放了出去，现在正值下午好时光，通往官府的笔直大路的两侧站满了百姓。

“沈大人，沈大人，您的伤竟如此重！”

“沈大人行善积德，福大命大！”

骑马的人戴着沈天夜的官帽，顶着沈大人的名号，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惹得百姓们心疼不已。

当然，对这位沈天夜有多同情，对我便有多愤恨。

可我习惯了，虽然三年不见，但他们的眼神，我太熟悉了。

幸好对他们来说事发突然，我呸了一口流进嘴里的鸡蛋液——要不然他们会特意准备臭鸡蛋和烂菜叶的。我不懂他们为什么只会扔这两种东西，三年还是没有改变，属实拙劣。

可能是因为我过于服从，过于沉默，被交到衙役手上后我也没受什么拷打，只是被告知三天后我就要死了。

我明白沈天夜为什么要留我多活三天，除去对我的羞辱折磨外，我多活一秒，百姓就多恨我一分；三天时间，足够传遍整个江息，也足够唤醒那沉睡的欧家丑闻。但我不在乎，我只是在想我终于要被杀了。母亲，阿姐，我撑不下去了，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牢房甚至比先前的草屋还亮堂一些，快一天没有进食进水的我不奢望他们谁会送我一些破烂馒头，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被铁镣铐重压的手腕，漠然地看着那个虚设的窗。

虽然那是一扇窗，但根本不会有光照进来。

时间回到四天前的七星观中，已是日上三竿，大娘却还未见到欧嘉林来用餐，心下一惊走进他的木屋里，果然人已经不在，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大娘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去找周生——这还是这么多天、这么多年她第一次主动见他。

来到主殿，周生正在待客，大娘只好默默地收回那还没落地的一步，却被周生喊住。“三妹！”周生冲着两位客人笑笑，而后欣喜地走到大娘身边，却看到她一脸慌忙，略一思索：“嘉林下山了？”

“十有**，怎么办，他还小……”

“他不小了，”周生恢复到平常面色，像是变脸似的，全凭眼前人掌控，“你想我怎么做？你先不要急，难道你不理解嘉林吗？”

“我怎么会不理解……”大娘有些认清现实的无奈，又有些不妥协的倔强，“是我没看好他，前些天我就看出他想下山了，要是我能多和他聊聊……”

周生垂眸看着眼前逐渐陷入自责的人，他明白她只是不想再面对失去了。身后的人绕过他，抬手轻轻安抚这个已经做得足够多的女子。

“这位姐姐，虽不知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先不要烦忧，让我家相公给你卜一卦可好？”

大娘看向这位称呼自己为姐姐的人，虽着布衣，但无一处不透露着幸福知足。

“娘子又给我揽活，那就只好来一卦了；家伙事儿我都带着呢。”一道男声附和着。

“如此甚好，劳烦欧阳先生。”周生的话音落地，大娘的眉眼稍稍舒展开，能让周生称呼为欧阳先生的，便只能是那位欧阳复了。

和清依旧轻揽着大娘的肩膀，默默地安抚她的情绪。

半炷香后，欧阳复起身来到大娘身前，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心里斟酌着措辞，但仿佛找不到什么足够委婉的词，无奈说道：“凶多吉少，全在他一念之间。”

和清感觉到左手正安抚的肩膀一颤，欧阳复也知道自家夫人又开始替人伤心了，今天不过是来和周生辞行离开江源，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他能怎么办，他也不是神仙呐。

大娘还是向欧阳复夫妇道了声谢，周生替她做了决定：“嘉林长大了，我们应该相信他。”

“我和夫人回金岭后会帮你们注意这位公子的消息，二位不必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他命不该绝。”

一句“命不该绝”着实让大娘安了一分心，那或许是安慰人的话语，但从欧阳复的口中说出来便多了肯定的意味；侧身向和清行礼致谢，大娘缓缓离开了。

“欧家公子年少英勇，欧大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欧阳复上前一步揽过和清的肩膀，他知道他的夫人正在难过。他和妻子在早年的江源集会中结识欧泽，二人成亲后决定生活在南岭，也与当时的守丞欧泽多有往来；欧家事发后，和清一直要他出面，为此还和他闹了许多脾气。方才那女子没来时，周生也是在和他们讲欧家公子的事情。欧阳复心里无奈，可实在是他人微言轻，欧家的这场风浪不是他一颗石子就可平定的。

只是，欧阳复也没有想到欧泽真的没有开口为欧家辩解，哪怕一句。

“先生，马车备妥了。”

欧阳复点头表示知晓，而后牵过和清的手与周生辞别。“回到金岭后，我会关注欧小公子的动向，你和你那心上人的信鸽儿就借我一用吧。”周生哑然失笑，催欧阳夫妇赶快下山去。

“今下狱，三日后斩首，速救。”

简单的几个字彻底击溃了大娘这两日来强装的镇定，信鸽扑棱地飞到一旁，远离情绪波动的饲养者。

周生拿过纸条，皱着眉又看了一遍。他本以为欧嘉林去到南岭观望后便会知难而退，回山上继续蓄力；不曾想如此莽撞；先前欧阳复说的一念之差大抵在此。

“阿生，阿生，我该怎么办？”大娘泣涕涟涟，瘫坐在窗前书桌旁；拿着纸条的手僵住，周生的思绪跑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终于肯唤自己一句“阿生”。

“碧桃……”

两人分离二十年，周生自知辜负了碧桃，也懂得她的坚持与执拗；只是可怜两个相爱的人，为了追求与愧疚，心甘情愿地抛弃**。

二十一年前，碧桃情急之下推搡杨柳，害得她差点儿小产，而周生因为自己要去江源学道在碧桃的门前跪了两天一夜；直到杨柳安全的消息传来，碧桃像变了个人似的走到周生面前，搀扶他起来，交给他一个打点好的包袱与一张写好的和离书。

在周生的记忆里，那是碧桃最后一次唤他阿生。

整整二十一年的岁月啊，物是人非，但向东流。

“碧桃，我已经有了对策，莫慌莫慌，我在呢。” 周生强打精神，他清楚欧嘉林落入沈家手里的严重性，这两日自己也一直为最坏的结果做打算；没想到，周生一声苦笑，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我已经写好了信，即刻便传去南岭，派那里的弟子去左月。”

“左月？”

“嗯，请人劫狱。”周生缓缓拍着碧桃的后背，他知道她十分受用这样的安慰方式，就像以前她会哭着窝在他怀里。

我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刻，那扇小窗融入青黑色的墙砖中，已经是我在这牢狱中的第二个晚上了。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能有这样漫长的独处的思考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昨天晚上有位狱卒给了我一碗水，是难得的清水。

虽然我看不到那扇窗，但是我知道它的位置，它就在那儿。我比它幸运，我想，因为我马上就会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地方了，而它要一直在那里，等到生锈，等到剥落，等到被遗弃。

角落里不知名的小虫窸窸窣窣，它们比我幸运。

闭目养神间，母亲和阿姐的音容相貌近在眼前，伴着一行清泪，我听见一声呼唤。看我，都意识恍惚了，竟然以为她们在喊我。

“喂，醒醒，”一颗石子打在我身上，睁眼却看到一个黑衣人站在我面前；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身影。

“我来带你走。”

一个女子？

呵，一个女子都可以在沈天夜的大牢中来去自如，而我连仇人的一根头发都碰不到。我自嘲着苦笑一声，没有起身的想法。

看我不动，那女子好像也没恼怒，只是在一旁注视着我。我没有理她，扭过头去继续闭目。

“你不愿走？”

“我没有离开的必要。这样的结局也很好，不是吗？”

女子的声音很平淡，和这夜晚一样的清冷：“那在外面等你出去的人呢？如果他们不想你活着出去，就不会来求我们。”

“替我和他们说声谢谢，我下辈子还就是了。”我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我甘愿沦为阶下囚，我就甘愿被杀；唯一愧对大娘，可她有周生道长护得周全，我自是放心。

既然江息上下都认为我们欧家有罪，那就随他们开心，随他们怎么想；他们被沈天夜玩弄，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江息是破是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怕失去了，包括我的这条性命。如果我死了，或许欧家就会被人们逐渐淡忘，九泉之下我们一家人也落得清静，岂不是更好？

江息覆灭，是他们罪有应得，我反而乐得瞧见——在地下瞧也算瞧了。

女子静默了一会儿，听到她的脚步声向我靠近，我立刻反应过来：“如果你把我打晕救出去，醒来后我也会自尽。”

果不其然，昏暗中的我们再次回归安静。

那人不再说话，只是回头将牢门的锁重新挂上。

“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一道男声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响起。那里应该是狱卒轮值的地方，估计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让狱卒昏迷而后拿着钥匙堂而皇之地开了牢门的锁。

“他不肯走。”

“阿魏姐的迷药还能挺一会儿，我们再进去说说？”

“没必要。”

二人的声音愈来愈小，直到那铁门再次紧闭。

是的，这就是现在的我要的结果。

今晚的月亮或许很漂亮，或许月光也曾照拂过我，

但当我心甘情愿沉沦的时候，光就注定离我远去了。

与其在黑暗的泥潭中挣扎，是不是顺从沉溺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