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熹,薄雾尚未完全散尽,陈家的院落里已有了动静。陈颂宁早早起身,将昨日采回的草药从阴凉的屋角搬出。经过一夜的摊晾,草叶上的露水虽已散去,但根茎仍带着山间的潮气,需得趁日头未烈时摊开晾晒,方能保持药效。她仔细地将一株株款冬、紫菀、车前草分门别类,动作轻柔而熟练。很快,家中那几个用了多年的竹篦便铺得满满当当了。
看着地上还剩了不少的草药,陈颂宁微微蹙起了眉。家中仅有这几副竹篦,平日里晾晒些菜干、谷物尚可,如今这许多草药,却是远远不够了。她想了想,村里关系亲近,且家中可能有富余竹篦的,便是隔壁刘家郎君,刘无恙了。
她拍了拍沾着草屑的双手,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旧的浅青色曲裾深衣,对正在灶间忙碌的母亲吕氏说了声:“阿母,我去无恙阿兄家借两副竹篦来。”得到吕氏应允后,她便转身出了篱笆院门。
刘家与陈家毗邻而居,仅隔着一条窄窄的、长着青苔的碎石小径。刘家的院落稍大些,篱笆扎得也更齐整。
然而,当陈颂宁走近时,却察觉到一丝不同往日的忙乱景象。院门敞开着,隐约可见院内有人影晃动,似乎是在搬运、整理着什么物什,显得有些杂乱。
她心中略感诧异,脚步未停,轻轻走入院中。只见堂屋门口,刘无恙正安然坐在一张铺着莞席的漆木凭几上,就着清晨柔和的光线,手持一卷简册,专注地阅读着。他身形略显单薄,穿着月白色的细麻深衣,容颜清俊,只是脸色常年带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此刻在日光下,更显得有些透明。他似乎完全沉浸于书卷之中,并未立刻察觉到有人来访。
倒是院内正在帮忙收拾一个书箧(qiè,书箱)的少年——他的书童赵洪,眼尖地看到了陈颂宁。赵洪年纪与刘无恙相仿,身形更为健壮些,他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声对刘无恙道:“郎君,隔壁陈家女公子来了。”
刘无恙闻声抬起头,见是陈颂宁,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里便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放下简册,温声道:“颂宁妹妹,晨安。今日怎有空过来?”
陈颂宁先是依礼微微屈身,算是见礼,然后才走上前,目光不解地扫过院内堆放的一些箱笼,问道:“无恙阿兄,你们这是在……收拾行装?是要出远门吗?”她心中隐隐升起一个猜测,却又觉得有些突然。
刘无恙扶着凭几站起身,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沉默了片刻,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声音也低沉了些许:“家中来信,言及家严病重,我身为人子,需得即刻归家侍疾尽孝了。”
听到这话,陈颂宁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浓浓的不舍瞬间涌了上来。
刘无恙搬到陈家村时,她才五岁,刘无恙六岁,至今已近八载。
她从未见过刘无恙的父母,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赵家一家三口仆从:男主外事的赵前,负责庖厨与浆洗的莫氏,以及作为书童兼玩伴的赵洪。
作为隔壁邻居,陈家与刘无恙主仆几人相处得极为融洽。刘无恙因身体缘故,不能像村里其他孩童那般奔跑嬉闹,大多时候只能静居院内读书习字。
陈颂宁和陈和姐弟俩,便成了他了解外面世界的小小窗口。他们时常跑来,叽叽喳喳地与他分享采药时的发现、山间的趣闻、村里的琐事,每次刘无恙都听得津津有味,眼中满是欣羡与欢喜。
有时他读书间隙,也会兴致勃勃地教姐弟俩认几个字,读几句《急就篇》或《孝经》里的浅显句子。虽所学不多,于陈颂宁和陈和而言,已是难得的启蒙,让他们在这乡野之间,也窥见了一丝文墨的香气。
这般亦邻亦友的情谊,早已深深植根于岁月之中。此刻听闻他要离开,陈颂宁只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她强压下心头的涩意,忙问道:“无恙阿兄,那……你们何时动身?”
刘无恙看出她眼中明显的不舍,心中亦是一软,出声安慰道:“莫急,还需等上一段时日。我家在京都洛阳,距此路途遥远,信使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已耗费不少时日。家中派来接应的人马,算来至少还需半月有余方能抵达。” 洛阳距此地确实山长水远,半月行程已是最乐观的估计。
陈颂宁知道,子女为父母侍疾是天经地义的孝道,自己再是不舍,也绝无阻拦之理。她只是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刘无恙:“无恙阿兄,你走之时,定要告知我与阿和,还有安安,让我们送送你。安安虽小,也定会舍不得你的。”
刘无恙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中也是怅惘,点头郑重应承:“我也舍不得你们。离去之时,必当亲往告别。”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下来。院内只有赵前和莫氏轻声商量着如何打包器物的细语。
刘无恙不忍见陈颂宁一直沉浸在伤感里,便岔开话题,问道:“对了,颂宁妹妹,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陈颂宁这才想起正事,收敛心神答道:“昨日我与阿和不是采了许多草药么,今日需得晾晒,奈何家中竹篦不够用了,便想来向阿兄借两副应应急。”
刘无恙闻言,脸上重新浮现温和的笑意:“昨日阿和过来送野梨时,便已眉飞色舞地同我说了你们采药遇蛇的惊险。竟是土虺?听得我当时便是一身冷汗,幸得你们姐弟机敏果敢,化险为夷。”
颂宁想起昨日情景,仍是心有余悸,轻拍胸口道:“是啊,现在想来,脊背还有些发凉。当时真真是吓坏了,全凭一股急智。万幸阿和那一脚踩得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刘无恙神色认真地道:“山中多险阻,日后进山采药,定要更加小心才是。”
颂宁用力点头:“嗯,无恙哥哥放心,我向来谨慎。经此一遭,相信阿和也会长记性的。” 想到弟弟昨日那又怕又得意的模样,她也不禁莞尔。两人相视一笑,方才那离愁别绪带来的沉闷气氛,似乎被这共同的话题冲淡了些许。
“说起来,你们此次收获颇丰,除了自家留用,余下的可是要售卖?”刘无恙关切地问。
“正是呢,”颂宁谈到家计,语气便认真起来,“好不容易得了这些,阿母用药也用不了这许多,卖掉换些钱帛贴补家用是极好的。只是……”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我阿父腿脚不便,不宜远行;我阿母又忧心我年纪小,不放心让我独自随村里人去往乡邑市集。若托人代售,少不得要分润些好处与人……”她说着,声音里又带上了那份对家中艰难的不甘与无奈,“能省下一文也是好的。”
刘无恙低头沉吟片刻,他虽年少富贵,但在此居住数年,耳濡目染,也懂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抬眼看向颂宁,提出一个建议:“既如此……不若这样。待我家中人来接我时,你可跟随我们的马车一同前往县城。县城人烟稠密,市集兴旺,药材或许能卖得比乡邑更高的价钱。届时,我再安排可靠的随从,卖完药后护送你回来,如此可保周全。”
颂宁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能搭乘马车去往更远的县城,省去奔波之苦,还能卖得更好的价钱,且有人护送,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安排!她心中自是万分心动。可转念一想,刘无恙是归家为病重的父亲尽孝,行程必然紧要,若因自家卖药这等琐事耽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心思单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立刻将自己的顾虑道出:“这……这如何使得?无恙阿兄你是要赶回家中侍奉伯父的,因我这点小事耽搁行程,我心中实在难安。”
刘无恙见她如此懂事,心中更添几分好感,温言解释道:“无妨的。你且放心,我这身子骨你也知晓,受不得连日颠簸劳累。按计划,抵达县城后,本就需休整一晚,次日再行赶路。你随行卖药,并不耽误正事,不过是顺路而行罢了。”
听他如此说,权衡利弊,且确实机会难得,颂宁心中那份因麻烦别人而产生的不好意思终于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感激与期待。“若能搭乘阿兄家的马车,那真是太好了!”她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但随即又道,“不过,此事还需禀明阿父阿母,需得他们点头应允才行。”
刘无恙颔首:“这是自然。” 随即,他转头吩咐正在整理衣箱的莫氏:“莫妪,去找两副干净的竹篦予颂宁妹妹。”
莫氏应声而去,很快便取来了竹篦。陈颂宁接过,再次向刘无恙道谢,并约好晚些时候再过来告知父母的决定,方才抱着竹篦转身回家。
回到自家院落,陈颂宁立刻着手,将剩余的草药仔细地摊晒在新借来的竹篦上,一一摆放在院中阳光充足之处。看着满院的青翠药草在晨曦中舒展,她心中因刘无恙即将离去而产生的淡淡离愁,与对去县城卖药的期盼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忙完这些,她见母亲吕氏正坐在院角那棵老槐树的荫凉下,就着天光缝补一件父亲陈胥的旧深衣。吕氏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不时低声咳嗽几下。陈颂宁心中一紧,连忙搬了个小杌子坐到母亲身边,伸手去接她手中的针线和衣物:“阿母,您风寒未愈,合该多多静养才是。这些活计,留待女儿来做便好。”
吕氏知晓女儿的孝心,心中慰帖,便松手将衣物递了过去,慈爱地看着她:“你每日要操持的家务已够繁重,采药归来更是辛苦。阿母能做一点,便能为你分担一点。这缝补之事,并不费力。”
颂宁接过针线,熟练地穿针引线,口中反驳道:“怎会不费力?费眼睛呢。您要是把眼睛累坏了,女儿才要心疼死。”
女儿娇嗔的话语让吕氏不由得失笑,心中暖融融的,也不再争执,只柔声道:“好,好,阿母知晓了,定会量力而行,不会累着自个儿,我儿放心。”
听到母亲保证,颂宁这才展露笑颜。她一边细细缝补着衣物上的破口,一边斟酌着开口,语气尽量显得平静:“阿母,方才我去无恙阿兄家借竹篦,得知他家中来信,言其父病重,他需得归家侍疾了。算算时日,大约半月后便要启程。”
吕氏闻言,手中整理线团的动作微微一顿,轻轻叹了口气:“无恙是家中独子,父亲病重,他确是该回去了。这孩子,在咱们村也住了快八年了吧……这一走,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相见之期。”言语间充满了对这位看着长大的邻家少年的怜惜与不舍。
颂宁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向母亲,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将刘无恙的提议说了出来:“阿母,无恙阿兄说,待他家中人来接他时,可以让我跟着他们的马车一同去县城售卖草药,并且会安排妥当的随从护送我回来。”
吕氏一听,第一反应便是觉得不妥,眉头微蹙:“这如何使得?无恙是归家尽孝,行程紧迫,我们怎好因自家卖药之事麻烦他?岂不是耽搁了他的正事?”
颂宁连忙解释:“无恙哥哥说了,他身体弱,原本行至县城就需要停下休整一晚,并不耽搁行程的。”她说着,放下手中的活计,轻轻拉住母亲的衣袖,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央求道,“阿母,您就让我去吧。跟着无恙哥哥家的马车,安全无虞,去县城又能卖得更好的价钱,还省去了托人售卖的费用。我保证,卖完药立刻随人回来,绝不在外贪玩片刻。家里如今……能多挣几个钱也是好的呀。”
吕氏看着女儿充满期盼又带着恳求的眼神,心中亦是纠结。她既明白女儿想为家中分忧的迫切心情,也清楚这确实是个难得安全又实惠的机会,但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独自跟随邻家队伍外出,哪怕对方是相熟的无恙,她心中终究是难以全然放心。她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你呀……此事关系不小,需得等你阿父晚间回来,我与他仔细商议过后方能定夺。你一个半大女子独自随行,纵然有无恙安排,我们做父母的,又如何能完全安心?”
颂宁明白母亲的顾虑深重,知道此刻再多的央求也无用,便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待父亲回来,定要好好说服他。
待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之时,陈胥拄着木杖,拖着疲惫却稳健的步伐回到了家中。晚饭后,一家人在堂屋的油灯下坐着,颂宁便迫不及待地,又将想去县城卖药的事情,连同刘无恙的提议,细细地说与了父亲听。
这一次,她不再是简单的央求,而是绞尽脑汁,条分缕析:从搭乘马车省时省力,到县城售价更高,再到有刘家可靠随从护卫安全,一一陈述。她甚至算起了细账,将托人售卖可能被压价、需付酬劳的损失,与亲自去县城可能多得的收益对比,说得头头是道。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与决心。
陈胥沉默地听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杖光滑的表面。他看着女儿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又看了看身旁妻子眼中那挥之不去的忧虑。他深知家中的窘境,也明了女儿的一片孝心与难得的胆识。最终,他缓缓开口,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宁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让你一人跟随刘家车队,你阿母与为父,终究难以心安。不若这样,届时为父与你同去。我虽腿脚不便,但搭乘马车,倒也无需行走多少路途。有为父在旁,既可照应于你,也全了礼数,不至过于麻烦刘家郎君。只是不知……无恙郎君是否应允?”
颂宁一听父亲不仅同意了,还愿亲自陪同,心中大喜过望,连忙道:“阿父愿同去,那是再好不过!无恙阿兄一向通情达理,我去与他分说,他定然应允!”
果然,次日陈颂宁将父亲也想同去的想法告知刘无恙时,刘无恙毫无异议,反而觉得如此安排更为稳妥周到,当即欣然应允下来。
于是,这桩事情便就此定了下来。只待半月之后,刘家来接的人马抵达,陈颂宁便可与父亲一道,搭乘顺风车,前往那对她而言尚且陌生却充满希望的县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