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爷忌日的这一天,天刚蒙蒙亮,阿奶便起来了,换上了一身整洁的深蓝色布衣。娘亲也早早准备好了供品篮子,阿爹的腿在晴天后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床走路了。此次坚持要拄着拐杖,亲自去给父亲上坟。谢明昭和谢澜也换上了干净衣服,跟在大人身后。
阿爷的坟在村后山坡上一片向阳的缓坡上,周围是谢家几代先人的坟茔。坟头已经长满了青草,被阿奶和娘亲提前清理得干干净净。
摆好供品,点燃香烛,焚烧纸钱。阿奶在最前面,娘亲扶着阿爹跪在一旁,谢明昭拉着谢澜也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青烟袅袅升起,纸钱的灰烬在微风中打着旋儿飘散。阿奶没有像寻常村妇那样嚎啕大哭,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墓碑。
良久,才缓缓地开口,像是在对逝去的丈夫诉说,又像是在对在场的儿孙剖白心迹:
“老头子,又一年了,家里都还好。蕴哥儿的腿,老样子,阴天下雨就遭罪,但好歹人还在跟前……澜儿娘是个好的,里里外外操持,没半句怨言……两个丫头也大了。阿辞前几日摔了一跤,吓死个人,好在祖宗保佑,没事了……澜儿也懂事……”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知道……你走的时候,心里头最放不下的,就是咱家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丁……怕香火断了,怕门庭冷落……”
谢明昭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阿奶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墓碑,“说实话,当年儿媳妇二胎生了澜儿,又是个丫头,我心里是有点空落落的。想着,等蕴哥儿回来,再生一个,总该是个带把儿的了吧?”
“可谁曾想……”阿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对命运无常的喟叹,“蕴哥儿回来了,却是拖着一条残腿回来的,看着他那样,我这当娘的心,像被刀子剜……再后来,你又那么突然地走了……”
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墓碑,望向远方:“那会儿,家里真是塌了天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不通。后来……我想明白了。”
阿奶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的坚定起来,“老头子,你说,要是咱们真有个孙子……等他长到蕴哥儿当年那个岁数,朝廷再征兵怎么办?这世道,当兵打仗,刀枪无眼啊!蕴哥儿是命大,捡了条命回来,可万一……万一咱家的独苗苗再有个三长两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咱谢家族里,男丁兴旺着呢,不缺咱这一支的香火。与其整日里提心吊胆,怕那没影儿的孙子将来也被拉去战场上填了沟壑,不如……不如就守着眼前的人,平平安安地过吧。”
“秦梅是好媳妇,阿辞和澜儿也是好孩子。只要她们都好好的,蕴哥儿好好的,这日子……就有盼头。断了香火就断了香火吧,老头子,你也别怨我。这人啊,活着……比什么都强。”
阿奶说完这一番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墓碑上,久久没有抬起。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谢明昭跪在一旁,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这个家庭表面平静下深藏的伤痕,明白了阿奶那看似开明背后,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和权衡取舍。
她看着阿奶花白的头发,看着父亲拄着拐杖跪得艰难却坚持的背影,看着娘亲默默垂泪的侧脸,再看看身边懵懂却乖巧依偎着自己的小妹谢澜……一股强烈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腔。
这个家,承受了太多苦难,也做出了太多艰难的抉择。而她,谢明昭,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成为了这个家的一员。
纸钱的灰烬彻底熄灭,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晨风中。阿奶直起身,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招呼着家人:“好了,老头子知道我们心意了。都起来吧,回家。”
谢明昭搀扶着阿爹站起来,牵起谢澜的小手。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阿爷的坟茔,又看了看身边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
前世,父母早逝,只剩下她一个人,而今来到这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守护眼前这些历尽苦难却依然努力活着的人。或许,就是她在这个世界重生的第一要义。至于那条荆棘遍布的科举之路,她握紧了谢澜的小手,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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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扫完阿爷,一家人沿着山坡小路慢慢往家走,湿润的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是山林特有的味道。
谢明昭牵着谢澜,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路旁湿润的草丛和树根处。忽然,她脚步一顿,目光锁定在一处被落叶半遮半掩的树根旁——那里簇拥着几朵小小的、伞盖呈浅黄褐色、菌柄粗壮的蘑菇。旁边不远处,还有一些颜色鲜艳、菌盖带有白色斑点的红蘑菇。
“阿姐,看什么呢?”谢澜好奇地问。
谢明昭没有立刻回答,她松开谢澜的手,小心地拨开落叶,仔细看了看那几朵黄褐色的蘑菇。她内心甚是欢喜,竟然是鸡油菌。一种常见的、味道鲜美的可食用菌,虽然个头不大,但在这青黄不接、家里捉襟见肘的时候,无疑是改善伙食的好东西。至于旁边那些颜色鲜艳的红蘑菇,她一眼就认出是剧毒的毒蝇伞。
她蹲下身,小心地避开那些毒蘑菇,只采摘那几朵确认无毒的鸡油菌。
“阿辞!你做什么?”王氏走在前面,回头看到孙女蹲在草丛里摘蘑菇,立刻出声阻止,声音带着紧张和严厉,“快放下!山里的蘑菇不能乱摘!有毒!会死人的!”
秦梅和谢蕴也紧张地看过来。
谢明昭站起身,手里捧着那几朵小小的鸡油菌,走到王氏跟前,语气尽量显得自然平静:“阿奶,您看,这种蘑菇没毒的,可以吃。”
王氏狐疑地看着孙女手里那其貌不扬的蘑菇,又看看旁边那些颜色鲜艳的,眉头紧锁:“你怎么知道?小孩子家家的别胡闹!以前村东头老李头家的孙子,就是乱吃蘑菇……”
“阿奶,”谢明昭打断阿奶的担忧,她早就想好了说辞,眼神带着点“回忆”的认真,“之前陪娘去县城抓药,在菜场边上,我看到有老农卖这种蘑菇,很多人围着买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长这样的。”
她这么一说,秦梅倒是隐约有点印象了,似乎是有那么一次,在县城菜场外围,确实见过有人卖些山货,其中好像是有类似的蘑菇。她不确定女儿是不是真记得那么清楚,但看女儿说得笃定,又想着女儿平时虽然内向,却很少说谎,便迟疑地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娘,阿辞记性是好。”
王氏将信将疑,看看蘑菇,又看看孙女认真的小脸,再看看儿媳。
这时,一旁的谢蕴也开口了:“娘,阿辞既然这么说了,又在菜场见过,想必……是没毒的?小心点,只吃她摘的这种?”
听到儿子也这么说,王氏最终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唉……那行吧,回去我仔细看看再煮。千万不能乱摘别的,听见没?”
“嗯!”谢明昭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朵珍贵的鸡油菌用衣襟兜好。谢澜好奇地看着,只觉得阿姐真厉害。
一家人继续往山下走,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轻松了些许。然而,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他们距离自家院门还有几十步远时,眼尖的谢澜指着家门口叫起来:“阿娘!阿姐!看!有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自家院门紧闭,但在门旁的墙根下,却蜷缩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秦梅心头一跳,快步走上前几步,看出是熟悉的身影时,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妹?”
听到声音,蜷缩在墙根下的女子猛地抬起头。那是一张年轻却写满憔悴和悲伤的脸,眼眶红肿,脸上泪痕交错,正是阿奶嫁到别村的女儿——谢慧。
“娘!大哥!大嫂!”谢慧看到走来的亲人,刚止住的眼泪瞬间又汹涌而出,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发麻,一个趔趄。她身边的男孩也怯生生地跟着站起来,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慧儿?”王氏看清是自己女儿和外孙,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连忙几步上前扶住女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快起来!快起来!”她心疼地打量着女儿狼狈的样子和外孙懵懂的小脸,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秦梅也赶紧上前帮忙,一边拍着谢慧身上的尘土,一边对谢明昭说:“阿辞,快帮忙开门。”她心中也满是惊疑,小姑子性子要强,若非遇到天大的难处,绝不会这副模样带着孩子跑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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