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落下来的,而是泼下来的。
铅灰色的天幕,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青源县城。
屋檐下挂着的雨帘,哔啦啦地砸在青石板上,碎开无数浑浊的水花,那声音连绵不绝,直搅得人心头发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湿冷霉味,混杂着远处泥泞街道的土腥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仁济堂药铺那半尺高的门槛,总算隔开了门外那肆虐的风雨。然而,药铺里也并没温暖多少。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几个同样被大雨困住的抓药人,缩着脖子,拢着袖子,脸上带着和这天气一般无二的阴郁愁苦。
秦梅站在柜台前,小心地解开层层包裹的油纸包,露出里面几块散碎的银子和一小串铜钱,“劳烦王掌柜,还是照老方子,三帖。”
柜台后,留着山羊胡的王掌柜半抬起眼皮,他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拨着算盘珠,噼啪声在寂静的药铺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瞥了一眼秦梅推过来的钱,又撩起眼皮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旧布裙,鼻腔里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秦娘子,不是我不讲情面,你这点银钱……啧,怕是只够两帖半的量了。”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在算盘上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噼里啪啦的拨动起来,“上好的牛膝和杜仲,这连着半个月不见日头的雨,价儿可又往上蹿了一截,运费也涨的厉害。”
秦梅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想到丈夫那条因上战场受伤的腿,落下的腿疾每逢阴雨天就痛得锥心刺骨,仿佛一杆秤砣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垂下眼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掌柜的……您行行好,家中实在……等不得了。您看……能否……”
王掌柜捻着胡须,眼皮又耷拉了下去,算盘珠拨得更响了,那声音如同钝刀子割在秦梅的心上。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立着,像一株被雨水打蔫了的小草。
谢辞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蓑衣里,湿冷的蓑衣沉重地压着她瘦小的肩膀,几乎要把她压垮。
雨水顺着蓑衣边缘不断滴落,在她脚边形成一小圈深色的水渍。蓑衣下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冻得微微发紫。
她安静地看着娘亲微微单薄的背影,听着那令人窒息的算盘声和掌柜推诿的话语,小手在宽大的蓑衣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锐痛。
阿奶佝偻的身影和阿爹压抑的闷哼在脑海中交替闪过,让她胸口闷得发慌。
最终,王掌柜像是施舍般,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罢了,看在谢木匠是老主顾的份上,给你凑够三帖,分量……就稍稍减些吧,药效差不离。”
旁边的小伙计得了眼色,动作麻利地抓药、称量、打包,三个小小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纸包被推到了秦梅面前。
秦梅默默接过,将那点散碎银钱推了过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她转过身,脸上竭力挤出一丝温和,对角落里的女儿伸出手:“阿辞,来,咱们回家。”
药包被秦梅仔细地塞进怀里贴着里衣,用体温护着。她牵起女儿的小手。那手冷得像块冰,让她心头一颤。她蹲下身,仔细地替女儿理了理歪斜的斗笠,又紧了紧蓑衣的系带,指尖触到女儿湿凉的脸颊。
“冷么?”
谢辞用力摇了摇头,湿漉漉的刘海粘在额前,嘴唇抿得紧紧的。她看着娘亲同样冻得发青的脸颊和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只觉得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冷又沉,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更紧地握住娘亲粗糙而温暖的手掌。
母女俩重新踏入雨幕,风裹挟着湿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斗笠和蓑衣上,发出密集的啪啪声。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溜滑无比,覆盖着一层湿腻的青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雨水沿着斗笠的边缘汇成细小的水流,不断淌进谢辞的脖颈里,激起一阵阵透骨的寒意。
她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蓑衣里微微发抖,视线被雨水和斗笠的阴影遮挡,只能模糊地看着脚下方寸之地和阿娘沾满泥点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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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府衙那面高大的告示墙时,人群的聚集带来一种异样的嘈杂,穿透了哗哗的雨声。谢辞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去。
风雨中,一张崭新的纸被牢牢糊在檐下的墙上。
周围挤着不少人,多是男子,脸上混杂着惊诧、鄙夷、新奇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被惊扰的苍蝇。
“写的啥?前头识字的兄弟念一下。”后面围观上来的一个矮个男子挤不进去,伸长脖子大声询问。
一个嗓门洪亮,带着点卖弄意味的男子声音从告示墙处传来:“奉天承运……圣上口谕……为彰文教,广开才路,自即日起……特允大虞王朝女子……凡身家清白者……皆可依制报名……应……应科考……”
“应科考?女子?考什么?绣花针吗?”立刻有人嗤笑起来,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嘲讽之味。
“女子也能科考?开什么千古玩笑!圣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圣天子这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天下恐怕是要乱了!”
“嘘!慎言!你不要脑袋了,这可是圣上口谕!”
“呵,就算开了这恩科,又有哪家的闺秀真能放下针线拿起笔杆?又有哪家真敢放女儿去抛头露面?”
“荒唐!实在荒唐!有辱斯文!”
“……”
那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谢辞的耳朵里。她的心口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冰冷的雨水和那滚烫的墨字狠狠撞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又极其灼热的东西猛地窜起,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寒冷和疲惫。
女子……也能读书?也能像戏文里那些青衫相公一样,去考试?去做官?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谢辞混沌的脑海,家里昏暗的油灯下,阿爹因为病痛而紧蹙的眉头,还有娘亲深夜里就着微弱的烛光穿针引线、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的侧影,和那永远弥漫在院子里苦涩的药味,这些画面清晰地翻涌上来。
如果……如果女子真能科考,真能……做官,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抓得起药?是不是就能让阿爹的腿少疼一些?是不是娘亲夜里就不用熬夜那么久?
她猛地仰起脸,雨水立刻灌进她的眼睛和嘴里,又冷又涩。她张嘴带着疑问冲口而出:
“娘,女子……也能做官吗?”
话音,戛然而止。
脚下顺着那块被无数人踩踏、雨水浸泡得如同涂了油般的下坡青苔石板,猛地一滑。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撕裂了雨幕。
天旋地转,她的小手脱离了娘亲粗糙湿热的手掌,冰冷的雨水狠狠抽打在脸上,斗笠瞬间飞了出去,像个破败的竹圈,滚落在几步外的泥水里。
沉重的蓑衣拉扯着她,使她像个笨拙的陀螺,完全失去了平衡。
她只来得及看到娘亲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惊恐扭曲,嘴唇大张,发出无声的尖叫。
“砰!”沉闷的撞击声,是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湿冷的青石板上的剧痛。
眼前猛地一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急速坠入深渊。
……
寒冷。
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浸泡着她。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后,是混乱的,破碎的,扭曲的光影。
脑海里晃动的,是沾满了泥浆的迷彩裤脚,在齐膝翻滚的黄浊泥水里艰难跋涉。耳边是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喇叭声,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嘶吼、带着浓重乡音的咆哮,穿透哗哗的雨声,砸进她的耳膜:
“谢主任,西河村……决口!快!组织转移!谢明昭!听到没有?谢明昭!”
谢明昭?是在叫我吗?
防汛值班表……紧急预案,转移路线图,泥石流预警……一张张写满数据和红线的纸在脑海里疯狂翻飞。
西河村?堤坝?对,雨太大了,上游泄洪量超过警戒线,必须立刻组织低洼区群众转移!名单!名单在哪儿?
“谢明昭!发什么愣!快走!”又一声怒吼,近在咫尺,带着浓烈的焦灼和土腥气。
她猛地一个激灵,想回应,想迈步,可身体却沉重得根本不听使唤。
那咆哮声和刺耳的喇叭声却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被另一种更尖锐、更凄厉、更近在咫尺的声音猛地取代,就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着她的神经:
“阿辞……阿辞啊……娘的阿辞,你醒醒……看看娘……看看娘啊……呜呜呜……”
这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掺杂着混乱的记忆碎片,直直刺入她的灵魂深处。
不是西河村,不是防汛。
是谁再喊我?阿辞?阿辞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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