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台的混乱,最终被强行镇压下去。那尊冒着幽蓝火焰的鼎炉被禁军冒险扑灭,诡异的嗡鸣声也彻底消失,只留下焦黑的痕迹和空气中弥漫的、难以言喻的硝石与香料混合的怪味,证明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并非幻觉。
陆敬被紧急抬往太医院救治,那支淬毒的弩箭几乎穿透了他的胸膛,太医们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吊住他一丝微弱的生机,能否醒来,仍是未知之数。他如同一个沉默的谜题,在爆发出惊人的决绝后,又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新帝萧景玄受了极大的惊吓,虽未受伤,但脸色苍白,眼神中残留着惊悸与后怕,更深处,则是被挑衅帝王威严所点燃的、熊熊燃烧的暴怒。登基大典被迫中断,这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他没有返回皇宫,而是直接移驾至距离祭天台最近的行宫,并下令彻查!所有参与大典安保的官员一律停职待参,所有当时在场的人员,包括宗室勋戚、文武百官,皆需接受盘问。一时间,行宫内气氛肃杀,人人自危。
沈云霓作为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重臣之一,自然也被“请”到了行宫偏殿,名为“保护”,实为软禁性质的询问。她配合地回答了所有问题,描述了所见所闻,但隐去了关于那支弩箭形制、以及陆敬最后看向她那意味深长的一眼。
她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言论,都可能引火烧身。
盘问持续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天色依旧阴沉,如同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影。一名内侍前来传旨,宣沈云霓至行宫正殿见驾。
踏入正殿,只见萧景玄已换下了被祭酒淋湿的龙袍,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临时搬来的龙椅上。他眼圈乌黑,显然一夜未眠,但眼神中的惊悸已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狠厉所取代。殿内除了几名心腹内侍,只有几位参与调查的禁军将领和宗正寺官员,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老师,”萧景玄开口,声音因疲惫和压抑的怒火而沙哑,“昨夜之事,您如何看?”
沈云霓躬身行礼,语气沉静:“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逆贼胆大包天,竟敢在祭天大典上行刺,其罪当诛九族。所幸陆太医忠勇,舍身护驾……”
“陆景明……”萧景玄打断她,眼神晦暗不明,“他倒是忠心可嘉。若非他,朕今日……”他没有说下去,但攥紧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后怕与杀意。“查!给朕彻查!那些狄人蛮子,还有萧景明那个国贼!他们到底在祭天台上动了什么手脚?!那支冷箭,到底是谁放的?!”
一名禁军将领硬着头皮回禀:“陛下,那鼎炉内的机关极其精巧,引燃之物也非中原常见,似是与狄人萨满祭祀所用的‘鬼火’类似。放冷箭之处,只找到伪装布帛,手法专业,应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未能留下活口或其他线索。”
“废物!”萧景玄猛地一拍椅子扶手,胸膛剧烈起伏,“都是废物!朕养着你们何用?!”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萧景玄喘了几口粗气,目光重新落到沈云霓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依赖,有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她看穿钉牢的锐利。
“老师,”他放缓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逆贼此番,明为刺驾,实为撼动国本,更是将‘清君侧’的污水泼向于您!其心可诛!如今内有权臣未清,外有强敌叩关,父皇新丧,朝局动荡……朕,需要绝对可信、且有擎天之力之人,辅佐于侧,稳定大局。”
沈云霓心中微动,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
果然,萧景玄下一句话,便石破天惊:
“先帝在时,便曾属意老师总领朝纲。如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朕决意,擢升老师为尚书令,加中书门下平章事,总领文武百官,辅佐朕处理军国要务!”
尚书令!中书门下平章事!这几乎是文臣权力的巅峰,等同于丞相之职!大靖朝自开国以来,为防止权相,此位虚悬已久,或由多人分权。萧景玄在此刻将其赋予沈云霓,既是极高的荣宠与信任,更是将她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与所有潜在敌人正面相对。
殿内众人皆是一震,目光复杂地看向沈云霓。有羡慕,有嫉妒,更有深深的忌惮。
沈云霓立刻跪伏于地:“陛下!臣才疏学浅,资历不足,且身为帝师,已蒙圣恩,岂敢再居此高位?恐惹非议,于朝局无益!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必须推辞。这不仅是为了避嫌,更是因为她深知,这紫袍加身,看似位极人臣,实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萧景玄是要用这至高权位,将她牢牢绑在他的战车上,同时也让她成为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子。
“老师不必推辞!”萧景玄起身,走到她面前,亲手将她扶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朕意已决!非常时期,唯有老师之才,能助朕平定内外!至于非议?”他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谁敢非议?朕看他是与逆贼同党!老师尽管放手施为,朕,便是你最大的后盾!”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度,握着沈云霓手臂的手,也带着一种近乎禁锢的力道。
沈云霓知道,此刻再推辞,便是忤逆,更可能引起萧景玄更深的猜忌。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所有情绪,声音平静无波:“臣……领旨谢恩。必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扫除奸佞,稳固河山。”
“好!好!”萧景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亢奋的笑容,“有老师在,朕便安心了!”
丞相的任命,伴随着祭天台刺杀案的余波,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朝野。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场地震。
支持者认为,值此危难之际,正需沈云霓这般智计超群、魄力非凡的强臣出来稳定局面。反对者则暗中腹诽,指责沈云霓以男色蛊惑君上,牝鸡司晨,更坐实了赵王“清君侧”的借口。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各种复杂的目光聚焦于这位骤然登顶的年轻丞相身上。
沈云霓无暇顾及这些纷扰。搬入赐下的、规制宏大的丞相府后,她立刻陷入了无比繁重的政务之中。边关战报、各地政务、军需调配、官员任免……无数文书如雪片般飞来。她凭借超越时代的思维模式和系统的辅助,以惊人的效率处理着,条分缕析,决策果断,很快便让原本有些混乱的朝政机器重新高效运转起来,也让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员暗暗折服。
但在这忙碌的表象之下,“金蝉脱壳”的计划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在她获得更大权限后,以更隐蔽、更高效的方式加速推进。丞相的身份,让她能更方便地调动资源,安插人手,也能更清晰地洞察到朝堂的脉络与漏洞。
这日深夜,沈云霓仍在书房批阅公文。烛火下,她身着便服,未戴冠冕,脸色因连续操劳而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观墨悄无声息地进来,递上一封没有任何标识的密信:“大人,‘听风阁’密信。”
沈云霓精神一振,立刻接过。展开信笺,上面是用特殊药水写就、已然显形的字迹:
“禀主公:替身‘青雀’已初步习得主公言行举止,可堪一用。海外船队及安置地点已初步选定,部分资产已通过商队渠道转移。另,查探狄人萨满一事有眉目,‘迷迭引’确为狄人圣殿秘药,仅大萨满及其亲传弟子可配制。据悉,赵王身边,疑似有一身份神秘的狄人巫者,精于此道,祭天台异变,或与其有关。此人行踪诡秘,暂无画像,只知其左臂似有特殊火焰刺青。”
信末,还附上了一张简单勾勒的、火焰形态的刺青图案。
沈云霓盯着那刺青图案,眼神冰冷。
狄人巫者,左臂火焰刺青,精通“迷迭引”与诡异机关……这无疑就是赵王勾结狄人的关键人物,也是祭天台惊变的幕后黑手之一!
她将密信凑近烛火点燃,看着灰烬飘落。
线索越来越清晰,危险也越来越近。这个神秘的狄人巫者,就像是隐藏在赵王阵营中的一颗毒牙,不知何时会再次发出致命一击。
而萧景玄那边……她想起白日里他看向自己时,那越来越不加掩饰的、混合着依赖、占有与一丝扭曲爱恋的眼神,心中便是一沉。他给予她无上权柄,却也用这权柄和情感,编织了一张更密不透风的网。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放在了门口。
沈云霓示意观墨出去查看。
片刻后,观墨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面色古怪:“大人,门口不知谁放了这个,守卫竟未察觉。”
沈云霓接过锦囊,入手微沉。打开,里面并非信件,而是一小截干枯的、形状奇特的草药,以及一枚……沾染着已经干涸发黑血迹的、属于太医署的腰牌碎片。
那草药,她认得,是极其罕见的、用于吊命续元的“千年血竭”。而腰牌碎片……属于陆敬!
沈云霓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锦囊是谁送的?是敌是友?这“千年血竭”是提示她此物能救陆敬?还是另有所指?这带血的腰牌碎片,是暗示陆敬与某事关联至深,还是……警告?
陆敬的昏迷,狄人巫者的现身,萧景玄的步步紧逼,以及这莫名出现的、充满暗示的锦囊……
沈云霓握紧手中的锦囊和腰牌碎片,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她未束的长发。
窗外,月色凄迷,树影婆娑,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她这个新晋的丞相,看似权倾朝野,实则置身于一个更加凶险、更加错综复杂的棋局之中。每一步,都关乎生死,关乎全局。
而下一子,该如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