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五品的都水清吏司郎中,平时也只有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上能远远地见上一面,隔的远了可能谁是谁都分不大清。
不过眼睛上覆着乌江岸的周钧安,现在谁都认得出来。
照海讲明来意,莫雨亲自带着他们去到了河防科直房,调出了上京城的河道图。
上京城中九条河相互联通,不能在折月河上岸,通过相连的河道从别处上岸是最好的选择。人在水下的时间有限,因此能选择的河道口也是有限的。
通过河道图,可以迅速地确定最有可能的出水点,从而找到目击者,获得藏尸者的线索。
“莫大人。”
“臣在。”
“本王有一事不明,还请莫大人据实相告。”
“殿下折煞下官,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你说人,最多可以闭气多久呢?”
莫雨搜肠刮肚,争取将自己脑子里知道的都说出来,“据下官所知,一盏茶的功夫是有的。若是极善此道,一炷香也未尝不可。”
周钧安取书案上的笔,将折月河周围凫水一炷香的范围画了出来,交给照海。
“将里面的水道口全部查一遍,重点盘问周围有没有人看见龙舟赛前后,有人从水道口进出。”
“是。”照海领命,带着河道图领着几个人离开。
“本王记得,上京城中冰窖建造是需要在工部签字留档的,对吧?”
“回殿下,的确如此。”还不待周钧安说话,莫雨已经将留档奉上。
周钧安花了一盏茶的功夫,让人将折月河和挽烟河附近建造冰窖的人家和铺子誊了一遍,派人按照记录一家一家去查。
查最近放过荔枝的冰窖。
“我敢打赌,他一定查不到。”林寒溪吃的肚子圆圆,精神头却懒洋洋的。
小蜻蜓不信,“怎么会?六王府那么多侍卫下人,还能查不出一个冰窖?”
“人只能查自己看得到的,是不会查自己看不到的。”
小蜻蜓挠了挠头,“什么意思啊,姑娘,我听不懂。”
“就好比,你知道你的糖葫芦被人藏起来了,藏到了素鸢的屋子里。所以你就会跑到素鸢的屋子里翻箱倒柜,即便找不到也不会想到糖葫芦又被我放到我的屋子里。”
小蜻蜓还是不懂。
林芝解释道:“大户人家的冰窖大多墙面极厚,露出地面。但是平常百姓没有那么多土地来专门建冰窖,工部不允许地下建造冰窖,因为极易产生房屋倒塌人员伤亡,他们不好往上交代。所以......”
林寒溪接着说:“所以,许多冰窖其实是工部留档难以涉及的,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是想不到平常百姓是如何过日子的。”
小蜻蜓听懂了这一层,却又被另一个问题难倒了。
“那六殿下岂不是白费功夫?”
林寒溪这时才有了些许精神,“哼”了一声。
“所以,才有了我的用武之地啊。林芝,丐头还没来回话吗?”
“还没有,但是估摸着今晚也该有消息了。若是办事不力,他就会知道,姑娘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
林寒溪仰头吃掉素鸢抵来的葡萄。
“真不愧是我的林芝大总管!”
林芝低头,眼神不敢直视林寒溪。
哪怕林寒溪压根没有看他。
当晚,周钧安找到了藏尸者出入的水道口,在一个极为狭窄废弃已久的死胡同里。
胡同里前年出了一桩情杀案,去年出了一桩毒杀案,周围人家都嫌弃这地方晦气,纷纷搬走,于是理所当然地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证人。
之所以找到这个水道口,是因为那人逃得匆忙,井盖没有完全盖好,墙根地下还带出了几根水草。
几日的干晒,要不是侍卫眼尖,也不会从水草确定这个地方。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照海还专门派人下去看过,水道里有新鲜的人手印,这才上报给了周钧安。
而那个水道口,近乎周钧安划定的范围边缘。看来藏尸者不但会凫水,而且极其擅长凫水。
要知道龙舟赛那日,水下只会更加难行。
善水,认识甘定,又有意图将这件事情闹大,在周钧安现在掌握的信息中,完全没有这样一个人。
而一下午的排查,冰窖没有任何线索。
难不成那人带着甘定的尸体满城乱窜躲藏吗?
不管怎么看,甘定溺亡的挽烟河,藏尸者抛尸的折月河,这两条河附近是最恰当的冰冻尸体的地方。既便于尸体保存,又便于藏尸者逃脱别人的目光。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周钧安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下人来报。
上次那位林姑娘,又带着食盒来了。
下人将林寒溪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开的时候,周钧安刚走进小花厅。
林寒溪连忙行礼,周钧安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后眼睛转到了她带来的吃食上。
是点心。
“时辰已晚,想着殿下应该用了晚饭,所以只带了一些点心。与王府中的手艺自然是比不得的,请殿下吃些新鲜罢了。”
周钧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摆摆手让她坐下。
林寒溪坐下,依次向他介绍带来的那些小而精致的点心。周钧安一一听着,虽然没有吃,但是也没有打断林寒溪。
“上次带的北境吃食,殿下一点都没动,想来是不合殿下口味。林溪想着,多试试总有殿下喜欢的。”
这是点他戒备心重,外来吃食一点不碰的。中午之所以敢在富贵楼用饭,一是临时起意,即便有人有心加害也猝不及防,二是他所用的勺筷都是特制的,用来验毒。
周钧安倒也不藏着掖着,“林姑娘还不知道,本王去年中毒,至今眼睛都畏光,不明来路的东西是不会入口的。”
不明来路,说的好像并不是点心。
林寒溪仿佛刚刚看见周钧安晚上都不摘下来的乌江岸,佯装惊呼道:“原是中毒,寒溪当真不知,怪不得殿下如此谨慎,真是寒溪不用心了。”
说罢站起来连连致歉,半晌才坐下。
周钧安清了清嗓子,“不知道林姑娘深夜前来,又给本王带来什么惊喜。”
“先前那位勘验尸体的公子......”
“杭秋明。”周钧安这才想起来,杭秋明那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是连名字都没留下。
“是,杭公子。杭公子提到尸体曾经被冷冻过,于是寒溪就想到了盛夏时节使用频繁数量庞大的冰窖,让人找了丐头去寻。”
“丐头?”周钧安从未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人。
“上京城繁华,可是乞丐流浪汉也不在少数。这些人赶也赶不走,杀也杀不得。官府便划定区域,每一片区域都设了丐头,对这些乞丐流浪汉进行管制。许许多多明面上查不到的东西,走街串巷的乞丐们总是有些线索可以用的。毕竟有光亮就有阴影,阴影里的人也要活着的。”
林寒溪转瞬即逝的黯然神伤,被周钧安捉个正着,放在了心里。
“我也派人去查了冰窖,但是并没有查到什么。”
林寒溪遂将平民百姓偷挖冰窖的事情说了,周钧安才恍然大悟,自己错过了这一项,忙问林寒溪那个存放过荔枝的冰窖现在何处。
“蒲家冷饮铺子。明面上看,他家将东西都放在邻居家的冰窖,实则是为了躲避官府检查,都在自家地窖里。”
周钧安摆摆手,风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领了命令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林寒溪低头喝茶,掩住了思索的目光。
一不动点心,二不忌讳林寒溪看到暗处的风池,六殿下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啊。不过要是自己被下一次毒,恐怕防备心会更重。
看来,这深夜寂静的六王府,暗处里藏了不少好手。
林寒溪恍若未觉,面上依旧镇定自若。等周钧安吩咐完风池,自己喝完那杯茶,便要起身告辞,却被周钧安拦住。
“自浮尸案以来,林姑娘对本王查案多有帮助,出人出力出钱,实在是让本王有些受宠若惊。”
“平民百姓帮助官府办案,是应尽之责。”
“林姑娘这么说话,不累吗?”周钧安亲自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了林寒溪面前。
林寒溪看着微微扬起的水面,眼眸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不属于她这个年龄和身份的稳重狡黠浮了上来。
周钧安眉间一挑,这才是真正的林寒溪,林家家主。
她原本微微躬着的身子,已然坐直了,伸手喝了那杯茶,丝毫没有皇家子弟给自己倒茶的诚惶诚恐。
好像那就是自家丫鬟倒的茶那样随意。
周钧安突然意识到,她什么都不怕,所有的谨慎疏忽恭顺伶俐都是装出来的。
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会在双十年华有这样的心性?又是因为什么,在上京城中如此崭露头角?
面前这个女人,像一团甜蜜的谜。
“殿下,寒溪有一问,还请殿下如实相告。”
“愿闻其详。”
“至尊之位,殿下可想要?”
话音未落,周钧安已然变了脸色,冷了声音,“林家主,这是为谁而问?”
“为林寒溪而问。”
他想过所有人,都没想到是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