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钧安孤身一人打马入城时,已是华灯初上。本想直奔林家,却在街口看见林家的马车。
他不会不知道今日是七夕,而林寒溪出门过节了。
他心中惴惴不安,对于自己在林寒溪心中到底几斤几两,不会没有数。为了掩人耳目随便扯了一张面具戴在脸上,顺着东阳大街摸了过来,鬼使神差地在富贵楼前抬了头。
就见林寒溪左臂斜倚着窗沿,半张侧脸隐在灯影里,装出的笑意他再熟悉不过。
不过是在逢场作戏。
再听听隐隐约约传来的周钧宣的声音,周钧安才心下大安,立马明白了林寒溪出门的缘由,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这七弟虽说正事上不大用心,但是总会歪打正着助他一臂之力。
上次城外庄子是,这次七夕节也是。
也不愧对自己对他的多方庇护。
他在面具摊子后面瞧了一会,见林寒溪眼底神色怏怏,知道她多少有些不耐烦只是耐着性子作陪。
而自己又想她想得紧,所以捡了几个石子往二楼扔过去。
七夕节上人头攒动,各种声音淹没了石子敲窗的声音。周钧安都做好了敲一晚上窗户的准备,却没想到第一个石子就引得林寒溪回头。
林寒溪微微歪头,眸子可见地亮了起来。
她一眼便认出了自己,这让周钧安欢喜异常。
林寒溪眉目流转,身子消失在窗边。
不多时,便瞧着林寒溪身着紫色斗篷,独自一人出了富贵楼。
在经过周钧安身边时,眼尾那么轻轻一挑,似是有心似是无意,总之勾的周钧安亦步亦趋跟在身旁。
他将佩剑放在左手,右手撩开她的斗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林寒溪佯装被登徒子冒犯当即要挣脱,却使得周钧安力气更大握得更多。
两人纷纷别开头去,唇角勾了起来。
周钧安护着林寒溪前行,见了她之后心下熨帖舒服,也不着急诉什么衷肠。先前打的腹稿全都抛诸脑后,享受着林寒溪正在身边的踏实。
千言万语,都不如佳人在旁。
一路无言,二人行至河边,林寒溪趁他不备别开了他的手。
周钧安的手悬在半空中,从她的斗篷中露了出来,引得他一下子怔住了。
这是怎么了?
林寒溪对着他那张花脸面具,十分可怜道:“公子还是快饶了我吧!”
周钧安没见过这样的林寒溪,于是配合他演着登徒子,笑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见姑娘心生欢喜,可是得罪了姑娘?”
林寒溪垂下眼眸侧过身去不看他,看着莲花灯万千浮动的水面道:“上京城中如今谁人不知,清宁县主妖娆狐媚,惹得五六七三位殿下并状元郎心神难安?若是被人瞧见,我如今与公子在河边幽会,怕是明日我就要被吊在城楼上曝尸十日都不止呢!”
“姑娘这是什么话,跟了本公子断然不会让你独守空闺,受那流言蜚语之苦。什么曝尸街头,莫吓着你自己。”该说不说,此刻的周钧安还真有些恩客意味。
“多谢公子厚爱,只可惜清宁倒也不是水性杨花的性子”,她颇为神伤地回望了周钧安一眼,“谁让心上人迟迟不归呢......”
周钧安被她这小模样撩得心神荡漾,当即伸开手臂就要揽她入怀,却被林寒溪预判了他的动作。
她轻巧往后一退,转了神色笑道:“看你这样子,还没见过你父皇吧?”
“咳咳咳,跑死了三匹马才换来这提前一日半的行程,你确定要聊这个?”
“既未曾见过你父皇,还是做一个无名登徒子好。此刻我若是让你抱入怀,恐怕不出一个时辰,各大王府都会知道你回京了。”
周钧安如何不知道这些,只是方才被迷住了,失了态。
“听你的。”
“诸事顺利?”
“若是不算七次暗杀,还算顺利。”他本不打算说,但是想到自己背上新添的伤怕是瞒不住,又想着或许可以搏一搏林寒溪的心疼,便半正经半委屈地说了出来。
“七次?”林寒溪皱了眉,她能想到这一路凶险,但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次暗杀。
当真是猖狂。
“四殿下被你的英武卫看得死死的,一句话都递不出去,连恭桶都要再三检查,他哪能这么快传出消息去?”
“当日从皇城到王府,一路上不知道会遇见多少人。我虽有人手,却也不能做到时刻监视。更何况,想杀我的可不止四哥一个人。”
“你的眼疾尚在,还不能暂时离开他们的视线,真是要赶尽杀绝吗?”
“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他们几个可以你来我往时赢时输地争,而我必须死。北境军?英武卫?我觉得还不够。”
林寒溪忽然想起了三年前,芸娘愿意以身入局助她成事的缘由。
“天启二年六月,皇贵妃难产三日,我父亲揭下皇榜,入宫诊病。我当时手上有三个病人需要每日施针诊治,没有陪父亲入皇城。两日后,皇贵妃母子平安,诞下六殿下。而我父亲被斩杀于宫城城门,罪名是谋害皇嗣。”
“若姑娘能助我查明当年真相,还我父亲清白,我愿任姑娘驱使。”
“寒溪?寒溪?”周钧安的手在林寒溪面前摆了摆,将她的神思唤回来,“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晏清身上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引得兄弟觊觎。”
“我身上有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朦胧夜色,煌煌灯影,堂堂六殿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与她**。
林寒溪微笑掩唇,却艳色难藏。
周钧安深呼一口气,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血气上涌,于是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物件递给林寒溪。
她接了过来,发现是一对鸳鸯双鱼白玉佩,配上青色穗子,与自己的耳坠倒是极为相配。
白玉温润古朴,不是凡物。她见的书画不多,对这种稀世宝物倒是略知一二。
“前朝有一位官员,与自己的寡妇儿媳互通款曲,致仕之后还以夫妻相处,最后被族谱除名。相传他们的定情信物便是一对鸳鸯玉佩,莫不就是这一对?”
周钧安被林寒溪脑子里奇奇怪怪的传言堵得说不出话,忍不住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我能送你这样不吉祥的东西吗?”
林寒溪摸着额头撅嘴,有些失望。
“因为是真的的话,这对玉佩就很值钱了。”
很多时候并不是东西本身价值有多高,而是东西背后的故事引人遐想才会引人趋之若鹜。
不愧是林家家主,什么都能扯到银子上去。
“落霞山广恩寺。”
林寒溪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从周钧安口中再次提到这个地方。
她顿住的动作,让周钧安心中的猜测应了大半。
原来第一次见面时,那股子没来由的熟悉感,并不是他的错觉。
“你从北境雁城来,应该见过那三尊白玉观音像。”
林寒溪艰难开口:“自然见过。”
“当年建造观音像的玉石还剩下一块,被工匠私自藏下,找匠人做成了这一对古法鸳鸯玉佩。我此去原州,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你。”
林寒溪指腹缓缓划过玉佩,是那一座观音像啊。
是姐姐千百次祈祷的观音像啊。
豆大的泪水落在玉佩上,也烫了周钧安的心。
他向前一步捧住林寒溪的脸,“这是怎么了?想家了?”
家。
姐姐的家。
有姐姐的家。
林寒溪颤抖着双唇,“我想家了,我想回北境,想回广恩寺......”
想家为什么会想广恩寺?
她一头栽在周钧安胸膛上,低声哭了起来。
呜呜咽咽的,心中的委屈不甘彷徨无措,声声句句砸在周钧安的心上。
他一边拍着林寒溪的背,一边思索着自己这七夕礼送的到底对不对,怎么把人惹哭了。
可是从心底里来说,他是开心的。
一直用各种游刃有余的面具游走在众人身边的林寒溪,面具裂了一条缝。
只有自己可以窥见她的隐秘。
这种独一无二的占有欲让他心驰神往。
周钧安还没回过味来,林寒溪已经止住了泪意,从他的怀里撤了出来,手里却仍然攥着玉佩。
“白玉好,双鱼好,可是鸳鸯不好。”
“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福禄双至,有什么不好?”
“他们想要雏鸟的时候才会忠贞不渝,一旦有了下一代,就只会剩下雌鸟独自孕育抚养。”
“鸳鸯戏水,只为繁衍,晏清。”
“我不喜欢鸳鸯。”
周钧安心神一动,此前他从未开口询问过的问题似乎马上就要有答案了。
“那,你喜欢金雕?”
林寒溪水意未消的眼睛望着他,郑重点了点头。
“嗯,我喜欢金雕,纹在我背上的金雕。”
虽然在城外庄子时,周钧安因为满庭芳的原因神志并不十分清楚,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林寒溪的后背上纹着一对振翅高飞的金雕。
是一对,不是一只。
在他之前,林寒溪心中已经有了一对金雕。
林寒溪似乎在回忆,未曾察觉到周钧安受伤的神情。
“有人和我说,金雕一生一世只会有一个伴侣。他们共同抚育幼鸟,结伴飞行。若是一方早亡,另一只只会另谋他处生活,断不会另寻他人。”
有人说,这个人是谁?是沈岸吗?
他不敢问,不敢在林寒溪面前提起这个失踪了七八年的人。
这是他最难打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