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细雨不断,很少有整日的大晴天。李勤从半开的窗看下去,小雨将摊贩浇得措手不及,纷纷忙着撑伞躲雨。
温景行将两人的茶盏都斟满:“殿下不去为国分忧,却成日同臣在这里喝茶,陛下竟没训您吗?”
“你每回见我都要先阴阳怪气几句是不是?”李勤道,“灵隐寺后来我又派人去过,除却几片烧得什么都瞧不见的纸,没旁的东西,连那小和尚都不见踪影了。”
“不见了就差人去找。”温景行道,“春闱将至,张大人瞧着很憔悴,往年这个时候他一向春风得意。想那和尚是带着账本跑了,而非为人灭口,这是个好消息。”
“买官这事儿无论哪朝哪代,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真追根究底,得将半个朝堂送进大牢。”李勤轻叹,“可这张延琛委实太过分了些,连一甲的探花郎都敢换。人一家求告无门,所幸今年春闱前在他尚书府门前一头撞死了。你说那读书人对自己也是真狠,父皇已然知晓此事,只等着找足了罪证钉死他张延琛。既忍了近三年光景,怎么就不能再等几日?”
温景行透过如织雨幕看向天际:“读书人,终究有几分宁折不弯的骨气在身上。”
“骨不骨气的另说。他既有赴死的勇气,却没留下什么能直指张延琛的证物,但靠一封血书就想拉吏部尚书下水,未免太天真。”李勤一想就直发愁,“如今张延琛三言两语,非说此事是有人蓄意陷害。又在春闱的节骨眼上,父皇没有实打实的罪证,实不能轻易将他如何,否则吏部一乱,岂不是害了今春的考生?”
温景行笑笑,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殿下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我回家去劝劝我那油盐不进的爹娘和祖父母,去贺老先生跟前说个情,来为今年春闱坐镇。”
李勤尴尬地笑了笑,面上全是被人戳破心思的心虚。
“子正。”温景行道,“贺老先生亦是陛下当年的老师,他如今年过八旬,今春这天气,考场得多折磨人?老人家哪里受得了?且我爹娘都是武将,若真是他们一开口贺老先生就来,又不知旁人心里会想什么了。”
“我并不是……”李勤自知一时情急下说错话,“可张延琛如今这样,无人敢为春闱坐镇,都怕被他牵连。我是急糊涂了,你别见怪。”
温景行未作声,只是盯着正对面的当铺。
李勤的目光便也跟着他一齐看过去,他自觉刚刚说错话,于是故意问了句很蠢的话:“额……你今日是专程叫我来看当铺的?”
温景行闻言笑:“自然不是,殿下再等等。”
雨幕最容易将人的思绪带远。
那年寒窗苦读却败给诡计的可怜人姓姚。
温景行对他,其实比李勤要熟悉一些。三年前的春天,才真真是个草长莺飞的好天,他陪阿姐踏青归来,正遇上赶考的书生。
那人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眉眼生得端正又干净,面容被乡野的太阳晒成不太均匀的小麦色,却用崭新的料子将书卷包了一层又一层,有人问时笑得质朴,很不好意思似的挠挠头:“想着春日多雨,怕淋坏了。”
对面的人也笑:“姚兄素来爱书如命,难怪老师喜欢得紧,年年都得头筹!日后飞黄腾达,还望你提携一二呢!”
他似乎面皮很薄,低着头很局促:“不敢当……只希望莫要白忙活一场,让母亲失望。”
另一人又道:“还没考呢!这么垂头丧气作甚?不如想想若一朝榜上有名,最想干点什么?我反正第一件事便是去最好的酒楼快活一场!读了这些年书,快将我憋死了!”
众人都打开话匣子,一时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读书这么多年能为什么?自然是做官!老子考中了第一件事便是回家去!让那些乡巴佬狗眼看人低!”
“喝酒啊!届时咱们一道!”
“这些都不打紧,先娶个媳妇最重要!”
“就你这模样,哪家的姑娘瞧得上你?”
一番笑闹之后,终于有人想起在一旁不出声的人:“姚兄,你呢?”
他认真地想了很久:“等安定下来,将家人都接过来。先给我娘看病,之后给妹妹找个好人家,我若能做官,大约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她;送弟弟去最好的学堂,看着他长大成才;还要给小妹做一身新衣裳,她自小没穿过新的,都是捡哥哥姐姐从前剩的,我得给她用最好的料子做一身新衣裳。”
“光想着家里人,你自己呢?”
他愣了愣,随后低下头笑得温和:“只要往后母亲和弟妹能过得好,我自然就会好了。”
他一路风尘仆仆,面上身上都是灰,却有一双满怀希冀的眼睛。他转身时没有留神,将满手的灰都蹭到了身后姑娘的衣裙上。
他忙不迭地道歉,得了一句温温柔柔的“不妨事。”
温景念看着面前的人,弯弯眉眼:“该祝公子榜上有名才是。”
他愣在原地,等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连忙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那点儿碎银都塞进临行前母亲绣的钱袋子里,艰难地穿过人潮追上去。
温景行看着他,将他递来的钱袋子推回去:“离春闱还有日子,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他说什么都不肯,温景念只好接过来——钱袋子在手里没什么分量,恐怕连半边衣袖的料子都买不到,但与他而言,已是所有。
“不过洗个衣裳的事,又没有坏,要不了这许多。”温景念打开钱袋,捡了最大的几块碎银交还给他,“祝公子得偿所愿,青云直上。”
他闻言笑得明朗如日光:“承姑娘吉言。”
这便是他们短暂如朝露的萍水相逢。
对面的当铺门前空无一人,温景行却想起去年秋天的大雨:“……我曾在这里,见过那位探花郎。”
李勤一愣,旋即明白他口中的“探花郎”指的是那位姚姓书生:“你见过?”
“三年前我见过他一次。”温景行稍顿,“去年才入秋时,我也曾见过他。就在这里。”
“这酒楼可不便宜,他——”李勤骤然明白,“你在当铺见过他。”
“我彼时以为,他或许是为生计而来。”温景行道,“可他大约也没什么能当的了。探花啊,殿下,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你猜他为什么来呢?”
李勤惊得站起身:“他——他——!”
“春闱之后,他母亲就病死了,才十六岁的妹妹看着幼弟小妹生病挨饿,将自己……卖了。”温景行垂下眼,“家里的书信全都未能到他手中,他一心想着多少挣些银钱回去,但有张延琛授意,无果。家里那两个小孩无人照拂,发高热时便没有熬住,他回到家,面对的即是家破人亡。”
李勤沉默。
“于是这个读书人怀着必死的心,要同张延琛拼命。”
他的确很有本事,靠着一点蛛丝马迹寻到一间当铺,知道了那个害他至此的人叫张延琛,是他们从前以为遥不可及的尚书大人。
但似乎也仅仅是这样。
他将满腔的愤怒和委屈付诸纸上,但敲不开本该护佑百姓的父母官的门、敲不开高门大户的门,也叩不动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同窗的门。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有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丢掉了他所有的少年意气,跪在被大雪怀抱的街道的恸哭。
而后他晕倒在漫天大雪中,毛茸茸的雪花铺在他身上,像过冬的新衣裳。
路边卖馄饨的夫妻第二天发现他,给他请大夫、煎药、照看。他醒来还是很有礼数地道了谢,将自己身上仅剩的一点儿碎银给他们:“或许不够,请您收下。”
他没有接受夫妻两要给他的厚衣裳,只拿了一点儿干粮,一深一浅地走在新年的大雪里。
他长在洛州,听着安定侯和镇北王的传奇长大,于是他怀着最后一点儿希冀,鼓起勇气敲响王府的门。
来开门的是个小侍女,见到他似乎很奇怪:“你找谁?”
听她说要见自己主子,未曾疾言厉色,只是诚恳道:“每年冬天王爷和王妃都不在的,他们在江淮。郡主在书院,世子跟着谢侯爷办差去了,你开春再来吧!”
他向她道过谢,游魂一般走在热闹的街市中。
他将千辛万苦得来的罪证都烧掉了。
既是徒劳,何必负隅顽抗?
可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他又不愿意。
意识渐渐模糊时,他目中一片鲜红,耳畔是吵闹的惊呼。
一条人命,能不能掀起哪怕一丝的波澜?
谁知道呢。
他不在乎了。
他只想和家人团聚,结束这辛苦又荒唐的一生。
温景行将温热的茶水洒在窗边:“子正。”
李勤看着他。
“那个时候没能帮上他,我真的过不去。”温景行道,“所以即便以王府今时今日的境地,我涉足朝堂太深会招致猜疑,舞弊一事,我也定要同他张延琛论一论世间的是非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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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草长莺飞(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