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3月2日。
只是这一次,叶青荫没有吃早餐就往教学楼去,道路上方的迎春花在晨雾里朦胧。
只有走到枝下,才能看清金黄的花朵缀满细长的枝条,那些花序开得不管不顾。
她去得早,路上没什么行人。
亲生父亲的话像诅咒,游荡在雾里把她围猎。
这时候的叶青荫,还不知道“原生家庭”这个词,她只是很委屈,父亲那些话变成密密麻麻的蛀虫,在晨雾里追着她咬。鼻尖泛酸,但她忍住了,除了家,外面根本没有地方能哭。
她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想起了他的哥哥,叶青阳。大她三岁,家里穷,他让出了读书的机会,早早外出务工。
那时候明明没那么缺钱了,供两个人应该是没问题的,所以她无法理解他。
可当那个人醉酒,她好像又能理解他了。
从他离家开始,她只能在万物都凋败的冬天见到他,他们之间不再无法不说,叶青阳跟她说得最多的也只是“别管他说什么,好好读书”。
应该会烦的,可出自叶青阳的口,她总能很受用,获得无限动力——好好读书,她做到了,可为什么她们又不放过自己呢?
叶青荫站到教室后门,就在她伸手去推教室门时,另一只手从旁伸来,抢先为她推开了门。
叶青荫浑身一僵,抬头对上林炤的视线。那双眼没有了以往的冰冷,反而盛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闪躲的神情。
“早。”他声音沙哑,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后移开,动作却滞涩地停在门把手上。
空荡荡的走廊让叶青荫脊背发凉。她清楚地记得在第四次循环里,就是这双手伸向了柳依依。
进退两难,踯躅片刻后,叶青荫警惕地进门,林炤却在她迈出一步后开口,“你,脸色不太好。”
声音压得很低,是一种生硬的、不熟练的关切。
叶青荫不敢回头,只是磕磕巴巴地回复一句:“没……没事。”
叶青荫拿出语文书,逃也似的走到了林炤位置看不见的走廊。清晨的风带着凉意,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标志泛着幽绿的光。
一眼望去,其他教室都没亮灯,她很确定,现在整栋楼就她和林炤。她想马上离开教室区域,又怕他察觉后起歹意。
她战战兢兢,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所以有人踏上廊道的脚步声传来时,她如释重负地看了过去。
是扈定则。
他手里提着一个早餐袋,右手则正拿着一个夹饼在吃。他走了过来,却并未靠得太近,然后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单独包装的夹饼递到叶青荫面前。
“买多了。”他语气平常,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以帮忙解决一个?”
“谢谢,不——”用。
肚子传出的“咕噜”声不争气地响了起来,闷雷似的又响了好几下,在空旷的走廊里无比清晰。
叶青荫瞬间红了耳廓。
扈定则仿佛没听见,举着夹饼的手依旧稳稳地停在她面前,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
这份恰到好处的坚持,叶青荫无法拒绝。
“谢谢。”她窘迫地接过夹饼。
扈定则不再看她,侧身就势靠在走廊上,继续吃着自己那份夹饼。
他的举止自然得体,没有施舍的意味。
温热的夹饼透过纸袋暖着手心,叶青荫小心拨开包装咬了一口,是她最喜欢的土豆丝青椒夹饼!
辛辣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暖流很快从胃里扩散至全身,连指尖都重新暖和起来,刚才因林炤而涌起的恐惧在这份熟悉的辣意里奇异地消散了。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边看书边吃,可依旧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现在的自己肯定很丑。
她彻彻底底喜欢上了扈定则,所以开始在意那些她曾嗤之以鼻的做作。
叶青荫越吃越觉得辣,鼻尖都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脸颊也烫得厉害。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想逃离,可没有像话的理由,于是只能定在原地。
她不敢朝向扈定则,生怕他发现。好在扈定则也没看她,只是专注地远眺。
“怎么没开灯?灯坏了?”
教室里传来另一个男生的声音,叶青荫从初尝暗恋苦果的惶惶中回神。
她才发现手中的夹饼已经所剩无几,辣度带起的热被压了下去,凉意窜过每一个毛细血管。
教室里静默了一瞬,随后传来林炤略显生硬的声音:“太亮了,刺眼。”
教室里的对话没有继续,那个男生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
走廊重新安静下来,叶青荫的内心却无法平静。林炤反常的早起,笨拙的问候……
“老扈,我的早餐呢?”
霍沅安还是那个样子,桃花眼风流,看到叶青荫就咋咋呼呼,“这不是莴苣姑娘吗?”
叶青荫没那么惶恐了,只是真的很好奇霍沅安为什么真叫自己,没记错的话,莴苣姑娘是童话故事里的人物。她还不清楚这个故事,所以选择友好问候。
霍沅安接过扈定则手中的早餐袋,又拿出几块炸香蕉放到叶青荫面前,“很好吃,请你啊!”
叶青荫受宠若惊,可也知道已经无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在更多学生进入教学楼前吃完。
叶青荫刚接过炸香蕉,就看见谢蝉衣从楼梯转角走来,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她手中的食物,在扈定则身上停留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与身旁的女生进了教室。
叶青荫以为苦难又要开始,可没有,哪怕3月15日之后,谢蝉衣也没派出谁来找她。
她和室友们的感情不温不热,倒是李初暖不时问她,“青荫,你哪里不舒服吗?”
叶青荫有所疑惑,但也习惯性地回复,“没事啊。”
李初暖若有所思,几秒后放下手中刷洗的鞋,认真看着叶青荫道,“我们去看看吧。”
叶青荫还恍惚着,就已经被李初暖带到了医护室。顾雨筝放□□温计,目光在两人脸上巡视:“哪个班的?谁病了?”
别于之前所见到的顾雨筝,她不再温婉,语气强硬,好像也没那么热爱这份工作了。
李初暖显然也没料到新高中的校医这么冷冰冰,一时答不上话。
“高一(18)班,叶青荫。”叶青荫上前一步道。
“叶青荫?”顾雨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公事公办,“哪不舒服?”
叶青荫张了张嘴,想说“挺好的”,没感冒没发烧,身上也没有哪里疼,确实没生什么需要来校医护室。可看着李初暖关切的眼神,只好努力在自己身上寻找所谓“不舒服”的地方。
“就是……没什么劲儿。”她斟酌着用词,试图描述那种模糊的感觉,“看黑板容易走神,晚上躺下又睡不着。”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自己都觉得矫情的话:“有时候……会觉得闷闷的。”
说完她自己先愣住了,这根本不算病!是矫情!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矫情?
她等着顾雨筝用那种“别浪费我时间”的眼神看她,可顾雨筝的笔尖在病历本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抬头仔细端详叶青荫苍白的脸色和发青的眼圈,语气温和:“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青荫的指尖无意识捏了捏:“说不上来具体什么时候,就是……食堂的饭菜尝不出味道,有时候会忘记自己上一秒要做什么。”
顾雨筝的提问继续细致展开:“这样的状况持续超过两周了吗?”
叶青荫垂下眼帘:“我……没太注意。”
“是不是对以前喜欢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她捏着衣角:“最近学习比较忙。”
“有没有出现过伤害自己的念头?”
“没有!”她当即否认,声音不由自主提高。
每个问题都像触及了某个开关,让她本能地退缩、辩解或转移话题。
当顾雨筝温和地问出“有没有觉得活着很累”时,她避开那双过于锐利的眼,“我真的没事,就是没睡好。谢谢老师,我们先回去了。”
她逃也似的拉着李初暖离开医务室,自然也没有看到顾雨筝在病历本上写下的初步诊断结果。
叶青荫拉着李初暖快步穿过走廊,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她不明白顾雨筝为什么要问那些奇怪的问题,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听到“活着很累”时,会涌起一股想要夺门而出的恐慌。
她不喜欢这样,就像是要解剖她,她宁愿继续活在模糊里,这样才算一切正常。
李初暖轻轻拉住她的手腕:“青荫。”
叶青荫停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她看着李初暖,堵在喉咙口的话突然涌了出来:“顾老师为什么要问那些?我看起来很不正常吗?”
李初暖脱口否定,但她也理解不了校医问这些的意图,只好说:“因为校医在履行医生的职责,你在这等等,我去问一下。”
说完就跑了回去。
叶青荫站在花圃旁惴惴不安,她怕自己真的病了,这样班主任就会联系家长。
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又需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