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窗纸,将朦胧的光晕投在沈青瓷苍白而沉静的脸上。她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漕运关税的普通卷宗,指尖却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反复描摹着几个扭曲的符号——那是深深刻在她脑海中的、来自那块冰冷残碑的密文。
矿洞中的生死一线,陆绎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出现,黑衣杀手那淬毒般冰冷的杀意……这一切都如同尚未散去的梦魇,在她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那块石碑带来的、沉甸甸的希望与紧迫感。
周淮安用生命换来的线索,就藏在那无人能解的密文之中。她必须尽快破译它!
然而,白日里的案牍库,众目睽睽,她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她只能将那份焦灼与急切死死压在心底,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时间在枯燥的文书整理与看似专注的阅读中缓慢流逝。库房内的书吏们经过昨日持牌男子被抓、沈青瓷亲自“询问”等一系列事件,对她这位新任协理愈发敬畏,行事也更加小心翼翼,无人敢轻易打扰。
孙老鼠更是恨不得化身隐形人,连送茶水都绕着走。
沈青瓷乐得清静。她利用协理的职权,以“核对前朝文书格式”为由,从库房深处调阅了几本关于前朝典章制度、乃至一些记载奇闻异事、旁门左道的杂书。这些书籍混杂在大量普通卷宗中,并不引人注目。
她需要找到与那石碑上密文相似的文字体系。前朝观星阁网罗奇人,所用密文,很可能就源于某种失传的、或者极为冷僻的文字。
她的阅读速度极快,过目不忘的能力让她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筛子,快速过滤着浩如烟海的信息。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篆字、梵文、甚至是某些道门符箓般的图案……
没有,都不是。
那密文的形态更加古怪,扭曲盘绕,似字非字,似图非图,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源自另一个世界的韵律感。
难道……是“玄翼”组织内部自行创造的密文?若真如此,破译难度将呈倍增加!
一丝烦躁如同细微的火苗,在她心底蹿起,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不能急,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冷静。
午后,她借口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有些疲惫,需回房小憩片刻,离开了案牍库。这是她每日的惯例,并未引起旁人怀疑。
回到那间充当病房的厢房,她立刻反锁了房门,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她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急切。
她迅速从床下暗格中取出那块用布包裹的残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冰冷的石质触感传来,上面那些扭曲的符号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神秘莫测。
她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用镇纸压平,然后取出一支细狼毫笔,蘸饱了墨汁。她没有立刻临摹,而是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将那些符号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弧度、每一个细微的顿笔都清晰地回忆了一遍。
然后,她睁开眼,手腕悬空,屏息凝神,开始落笔。
笔尖在宣纸上流畅地滑动,没有丝毫犹豫。她并非在模仿,而是在“复刻”,将脑海中那清晰的影像,原封不动地转移到纸面上。很快,石碑上那一片大约百余字的密文,便被完整而精确地誊录了下来,甚至连石料磨损造成的笔画残缺都一般无二。
看着纸上那一片如同鬼画符般的文字,沈青瓷蹙紧了眉头。这到底是什么?
她尝试着用已知的各种密码规律去套用——移位、替代、拆解、组合……皆无所获。这些符号似乎自成体系,逻辑与常见的密码截然不同。
难道真的需要特定的“密钥”才能解读?
她想起了周平的话——周淮安是将线索记在《营造法式》的批注里。难道《营造法式》本身就是密钥?或者,批注中隐藏着解读的规律?
可那本《营造法式》早已不知所踪。
焦灼感再次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仿佛捧着一个藏有惊天秘密的宝箱,却找不到打开它的钥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沈青瓷心中一惊,迅速将誊录密文的宣纸折起,塞入袖中,又将残碑重新藏好,这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走到门边。
“何人?”
“沈司直,是我。”门外传来陆绎身边那名年轻皂隶的声音。
又是他!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陆绎的人,总是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
她打开门,皂隶依旧那副平淡无波的样子,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木制成的书籍。
“司丞吩咐,沈司直勤于公务,伤后仍需静养,特赐《金石谱录》一套,供闲暇时翻阅,或可怡情养性。”皂隶将木匣递上。
《金石谱录》?沈青瓷微微一怔。这是一本记载各种矿石、金属特性乃至一些古代铭文拓片的杂书,与案牍库的公务可谓风马牛不相及。陆绎送这个给她,是什么意思?
她接过木匣,入手沉甸甸的。“替我多谢司丞美意。”
那皂隶看了她一眼,目光似乎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用那压低的声音道:“司丞让属下转告,金石之物,性虽冷硬,然内蕴精魄,需静心观摩,反复揣摩,方可得其三昧。尤其是一些……前人遗刻,字形古怪,更需耐心,不可操之过急。”
说完,他躬身一礼,悄然退去。
沈青瓷捧着那沉重的木匣,僵立在门口,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庑尽头,她才缓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前人遗刻!字形古怪!不可操之过急!
陆绎他……他竟然连她在试图破译密文都知道?!他送来这本《金石谱录》,是暗示,还是……直接提供了破译的线索?!
她快步走到桌前,打开木匣。里面果然是几册装帧精美的《金石谱录》。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最上面一册,快速翻阅起来。
书中果然图文并茂,记载了各种矿石的特性、产地,也收录了不少古代兵器、礼器上的铭文拓片。她的目光如同探针,快速扫过一页页或古朴、或奇异的文字。
突然,她的手指在一页上顿住了。
这一页记录的是一种名为“螭纹金”的罕见金属,旁边附有一张拓片,上面的文字形态扭曲盘绕,与她誊录的密文,竟有五六分相似!虽然细节不同,但那种诡异的、非篆非籀的韵味,如出一辙!
注释写道:“此铭文见于前朝‘观星阁’秘藏‘螭纹金匕’之上,字體奇特,疑似承袭上古‘云虫书’之余脉,今已失传,无人能解。”
云虫书!观星阁!
沈青瓷的心脏狂跳起来!找到了!这密文果然与观星阁有关,是一种名为“云虫书”的古老文字!
陆绎送来的这本书,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他不仅知道她在破译密文,甚至直接为她指明了方向!
他到底想做什么?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她,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利用她这颗棋子,去对付“玄翼”?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但此刻,她无暇深究。破译密文是当务之急!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金石谱录》中关于“云虫书”的描述和那幅拓片反复看了数遍。注释说“无人能解”,但既然周淮安能用它记录密文,必然掌握了解读之法!这解读之法,会不会就隐藏在《营造法式》的批注规律里?
她重新铺开那张誊录了密文的宣纸,又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尝试着将“云虫书”的字符与常见的汉字进行比对、联想。她假设周淮安使用的是某种基于《营造法式》专业术语的替换密码,或者是一种与建筑尺寸、比例相关的数字密码……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而又耗费心神的过程。她需要调动所有的知识储备和推理能力,在迷雾中寻找那一丝可能的亮光。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灯火的噼啪声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沈青瓷彻夜未眠,眼中布满了血丝,脸色也更加苍白,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桌面上,写满了各种推测、比对和废弃的草稿。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当她尝试着将密文中的某些特定曲折笔画与《营造法式》中记载的“斗拱”、“梁架”、“榫卯”等结构的特定角度和比例相联系时,几个模糊的、似乎有意义的词汇,断断续续地呈现在了她面前:
“……火……药……藏……白……云……后……山……三……号……坑……东……壁……暗……格……”
虽然依旧残缺不全,但核心信息已然浮现!
火药藏于白云后山三号坑东壁暗格!
白云后山!就是白云观后面的矿坑!三号坑!她昨夜去的,正是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矿洞!东壁暗格!
周淮安留下的,竟然是“玄翼”另一个、或许更重要的秘密火药储藏点的具体位置!他竟将如此致命的线索,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藏在了敌人眼皮子底下!
沈青瓷握着那张终于破译出部分信息的纸张,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她找到了!她找到了“玄翼”的另一处命脉!
然而,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凝重。这个地点比之前那个更加隐蔽,守卫恐怕也更加森严。而且,经过昨夜之事,“玄翼”必然警觉,白云观附近此刻恐怕已是龙潭虎穴。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即将破晓的天空,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这一次,她不能再依靠陆绎的“偶然”相助了。
她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更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