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百生沉默片刻,便道:“你跟我来。”随即步向院中。钟柳函见师父面容肃然,不由心中又添几分忧色,想着这回春丹竟是如此邪物,姐姐只怕会更加危险。
两人走入药房,唐百生在最里侧书架一阵翻找,顿时满室生尘,钟柳函掩鼻蹙眉道:“师父,你这里多久没让人打扫了?”唐百生被灰尘呛得打了几个喷嚏,挥手道:“那些弟子做事哪有你心细,我便没让他们动过,不然有些医书摆放位置不对,或是弄丢了我上哪找去?”
“那书在哪呢?我记得放在这里面的。”唐百生絮絮念着,钟柳函叹了口气,将袖子挽起,道:“师父要找哪本书?我帮你一起找。”
唐百生挠头道:“一本黑色的册子,就在这架上。”钟柳函见满满一架的书籍,叹道:“我去找人来,顺带清扫一下。”
过了一会儿,钟柳函带着两名弟子过来,四人合力将架上的书籍挪到院中,那两名弟子打来清水开始擦拭木架,钟柳函取拂尘掸拭书上尘埃,唐百生坐于小矮凳上,翻着当年的手札,出声道:“这人当时胃内出血,我劝他少饮烈酒,他夫人也将酒具一应送给了他的友人,不料此人嗜酒成性,竟在当晚忍耐不住,误食药酒,差点丢了性命。”
钟柳函挥着拂尘,回首就见唐百生晃头翻看当年行医手札,笑道:“师父可别忘了那本册子。”唐百生忙起身道:“是了,把正事忘了,真是老了。”蹲身翻找起来。
钟柳函摇头轻笑,正待翻开书籍,忽听唐百生叫道:“找到了,这册子太薄,竟夹在了《药论》里,丫头你快过来。”
钟柳函起身上前,但见唐百生翻开一页,指着道:“这册子是我当年云游时,一位老人家所赠,他那时被山中猎户的捕兽夹所伤,我也是凑巧遇上。”钟柳函看着上面对回春丹的记述,皱眉道:“野荔枝果仁可致人产生幻觉,麻主五劳七伤,都是常见药材,如何又成了邪物?”
唐百生道:“这‘回春丹’里还有一味药,名曼陀罗。”钟柳函疑道:“曼陀罗?这是何物?”唐百生道:“曼陀罗产于海外,百年前有僧人由西南而来,翻山越岭,到达那时的吴国,在吴国传布佛教教义,那僧人便随身带着曼陀罗花种。曼陀罗花开六瓣,香气浓烈,相传佛祖传法时便是手拈曼陀罗,漫天下起曼陀罗花雨,抚平世人躁动之心。
那时战争不断,百姓生活疾苦,每日担惊受怕,看不见前路,僧人的出现,仿佛一道天光破开乌云。那僧人便坐一石台上,每日来讲经一个时辰,双方虽不通文字,但那僧人面目祥善,诵经时语调和缓,有如唱歌,让人恍若置身春日,来听他讲经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后来便连吴国王上也闻名前来,更是在半月后将其奉为国师。那僧人却也天资不凡,一月便会说吴国文字,又让吴王在皇宫开辟一隅,供其种植曼陀罗,曼陀罗夏日盛开,香气淡雅,却是含有剧毒,若有人不慎闻之,便会产生幻觉,但当时的吴国上至君主,下到百姓,只愿沉湎于美好梦境,国君疏于治国,百姓耽于农事,你以为如何?”
钟柳函叹道:“君为首,民为根,君民如此,根首俱溃,国不将国。”
唐百生点头道:“齐军打到了城下,那吴王与百姓方才醒悟,却也为时已晚,那僧人便劝吴王投诚,吴王慌乱中答应下来,而后齐军进城驻军,不过三日,竟也有齐军将士沾染了曼陀罗制的熏香,齐王与齐柔嘉得知此事已是七日后,齐王大为震怒,当即下令严惩了几名将领,又命齐柔嘉赶往吴国都城调查,齐柔嘉到时,那僧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又发现这曼陀罗熏香吸入过量即会致死,而长年吸了此香的吴王与百姓早已病弱不堪。曼陀罗制的香料繁多,齐军中使用的便是这最烈的回春丹,只需将一颗回春丹磨成粉末,添入香炉内,便可混在其余香料之中,让人难以察觉。回春丹中麻的用量很大,若是直接食用,便会成瘾,往后毒发,就如百爪挠心,头痛欲裂,让人恨不就死。”
“可有医治之法?”钟柳函急道,“若被人设计食用,那这人不就已形同废人?”
唐百生叹道:“若只是服用一两次还有望祛毒,但服用过多后,常人难以忍受毒发之苦,只能继续服用回春丹,以求得到暂时的欢愉,直到毒发身亡那一日。齐柔嘉便是试了多次不成,先叫人将与曼陀罗有关的物事销毁,而对受此之苦的人一时不好安置,身边有下属建言,与其使他们如此痛苦活着,不如全数杀了给一个痛快,也可免去耗费大量人物银钱去料理。”
钟柳函惊道:“这怎么成?说到底都是一条条人命,百姓受战乱之苦,又受人蒙骗伤了身体,要都杀了,太过可怜。”
“卫清子也是这般想,她不忍吴国百姓受难,便带着钟和光去往吴国国都,望能重新商议安置百姓一事。”
钟柳函深以为然,卫大家一直是“主和”一派,讲究“兼爱、人善”,颔首道:“确该如此。”
唐百生道:“最后这回春丹自是全数销毁,百姓也找到安置之法,此事便未传开,回春丹就此消失。如今江湖上又出现回春丹的消息,是怎么回事?”
钟柳函思量一番,便把蔡霈休与自己说的奸细一事说出,唐百生皱眉道:“若是新济真有人会制回春丹,那可就糟了,习国这些门派弟子只怕不少要受骗,从而任其摆布。唉,不过也是因果报应,此事与我们天衍宫也没干系,倒不必管他人死活。”
钟柳函点点头,忧心道:“只是姐姐不知这回春丹的危害,我心里总也放不下。”唐百生笑道:“那丫头机灵得很,你且放宽心,她是朝廷的人,新济再如何也不好给她下毒。”钟柳函叹道:“希望如此。”
唐百生见钟柳函垂眸不语,手中拂尘迟迟未动,想必还在念着蔡霈休的事,不觉心中微恼,暗道这女娃当初看着就不老实,定是用什么花言巧语骗走他的乖徒儿,下次再见,少不得要摆点脸色。
三月二十日,苏家与雪风居先后有人赶至飞来庄,应下比武大会邀请。宋寄言匆匆跑至前厅,不动声色地与两边人见礼,随后坐在宋鹤身旁,在宋鹤与苏锦庭交谈之际,偷偷瞥了眼下首的顾逸。
顾逸握扇浅笑,自然感受到宋寄言目光,却苦于眼下场合,只得应着宋鹤询问,却是耸肩危坐,不敢有丝毫懈怠,顾笙见儿子回答得倒也有模有样,不觉满意点头,宋鹤虽对顾逸当初行事有所不满,这大半年下来听闻其刻苦练武,也没有再外出游耍,见其剑眉朗目,比之先前也沉稳许多,待之也缓了几分神色。
顾逸不知宋伯父心思,见他一直望着自己,深怕哪里又做得不对,不由手放膝上,双眼盯着某处出神。
宋寄言撇撇嘴,不见顾逸望向这边,心中有气,哼了一声,虽声音极小,倒也被宋鹤听进耳中,便开口道:“我们还有一些事需要细谈,言儿,你便带顾侄儿下去走走。”
宋寄言低眉一笑,倏尔正色道:“女儿明白,顾公子请。”旋即一脸漠然地走出,顾逸心下疑惑,只当宋寄言碍于长辈在场,便也行礼告退。
待走出前厅,就见宋寄言立在左侧廊外等候,顾逸脸上一喜,走上前就要说话,宋寄言蓦地回首,瞪他一眼,转身跑了。顾逸不明所以,忙疾步追去,嘴上喊道:“宋寄言,你别跑啊,等等我。”
跑了数丈,宋寄言猛地止步,坐于廊下一侧,蹙眉道:“你不许离我太近,就在丈外说话。”顾逸笑道:“谁又惹我们宋三小姐生气了?”话毕,便要坐下。宋寄言忽喝道:“也不许坐着!”
顾逸被这声喝吓到,只得站在原地,倒转扇柄,疑道:“宋寄言,我可没招惹你,我们难得见面,我可是客人,你总得说清楚为何生气吧?”
“还不是……”话说一半,宋寄言扭过头,默然不语。顾逸见她这般,扇击手面,思索片刻,心有一计,扬声道:“我来的路上看到一件有趣的物事,本来想买下送给你,看来你是不需要了。”不由长叹一声。
宋寄言冷哼道:“你能看上什么好物?准又想戏耍我。”虽这般说,但仍嘴角含笑,转过身来。
顾逸从袖中拿出一物,却是紧紧握在手中,叫人看不出分毫,宋寄言急道:“你把手打开让我看看。”顾逸摇了摇头,一脸神秘,道:“你走过来,我再给你看。”宋寄言双手环胸,跌足道:“不看了,你自己留着吧。”
“欸,别啊。”顾逸试探着向前两步,不见宋寄言喝止,索性走至她身前,将手摊开,笑道:“你先前写信过来,说我送的礼物不禁放,这不,我在来时看到一家卖瓷器的,便停留了几个时辰,让店里伙计给我做了这个。”
宋寄言定睛望去,却是一个胭脂盒,伸手拿起,嘟嘴道:“这胭脂盒我多得是,比你这个还好。”顾逸道:“我本想让他们烧制那种瓷娃娃,可惜没有你的画像,不然下次你与我一起去?”
“谁要和你去。”宋寄言垂眸一笑,把玩手上胭脂盒。顾逸瞧她展颜,合手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等比武大会结束,我们偷偷去,你不知道这段日子可憋死我了。”
宋寄言闻言,面露喜色,忽又叹息道:“恐怕不成,我还得盯着那裘思宇。”顾逸恍然道:“那厮还在飞来庄?”
宋寄言点了点头:“说是明日一齐出发去五里庄,看爹的意思,应是要在比武大会上宣布他与姐姐的事。”顾逸一愣,道:“宋伯父这是卖……”话未说完,宋寄言神情冷然,猛地出手,将顾逸推开数尺,怒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爹不是那种人,五里庄怎能与我们飞来庄想比?”
顾逸稳住身形,方觉自己又口不择言,忙赔罪道:“你别生气,我这张嘴真是,该死,该死。”
宋寄言默默看着,见他连连躬身认错,目光逐渐缓和,幽幽说道:“总之不可能这样,你说要是爹真当着大家的面宣布此事,他们是不是也会这般想?那不是让姐姐变成旁人的笑话吗?”
顾逸想了想,认真道:“却也有这种可能,那不如我们想办法破坏此事?”宋寄言双目一亮,道:“我正有此意,可惜休姐姐不在,不然还能让她帮忙出点对策。”
顾逸转扇笑道:“君侯姐姐会去的,这点你不用担心,眼下我们先商量在路上如何给那厮一点教训。”
“真的?”宋寄言狐疑道,“你又怎能确定?”顾逸低声道:“这我不能说,到时自然知晓。”宋寄言噘嘴不满道:“你就和我说吧,弄得这么神秘,我早想治一治那裘思宇了。”
顾逸举着双手,脸上为难:“非是我不愿说,是君侯姐姐自有想法,这事我所知也不多,大伯不让我乱说。”
“好吧。”宋寄言摆摆手,待一转眼,便见廊外一人走来,忙拉着顾逸低声道:“真是白日不可语人,夜里不能说鬼,说什么来什么。”顾逸抬眼看去,便见一青衫文人摇扇行来。
裘思宇见他二人举止亲密,脸上虽带着笑,眼里厉色倏闪,待与二人走近,拱手道:“三小姐身边这位,想必就是雪风居的少居主顾逸吧。”
忽听“唰”的一声,顾逸展开手中纸扇,挡在宋寄言身前,仰首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裘思宇一时看不见宋寄言面容,心中暗骂此人无耻行径,面上回道:“在下五里庄裘思宇,常闻雪风居高节,今日得见少居主,实乃幸事。”
顾逸一声轻笑,转头向宋寄言做了个鬼脸,复扬声道:“是吗?你都听说过什么?说来听听。”
“这……”裘思宇只欲说些客套话,常人听了便也罢了,说不得还要返还几句好话,哪知这人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还要人顺着多拍两句马屁,真是愚蠢至极。心念一转,裘思宇正待奉承两句,就见顾逸笑笑,摆手道:“一些话我自小听到大,你也不用说了,我们还有要事,便先走一步。”
话毕,示意宋寄言配合他离去,其间不忘摇扇为其扇风,察觉到裘思宇视线,当即对他挑眉一笑。裘思宇脸色一青,手中纸扇捏得“嘎吱”作响,心内妒火熊熊烧起,这人仗着雪风居便得与宋家结亲,不过是自大蠢人,他定要宋家这大小美人皆臣服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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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