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劳君侯挂念。”男子压袍坐下,挽袖取过木勺,将茶末分到身前几只黑碗中,从一旁小炉上取过烧开的水壶,分别将滚水冲入、搅动,一时间茶香四溢。
王济源,松鹤城人,父亲王贺原是在京都有名望的士大夫,因不满贵族奢靡风气,与其起了口角,之后一气之下离京回乡。蔡霈休上次见王济源,是在三年前的上元节。
王贺曾扬言今生再不回京,却不知王济源此次上京是否得其授意,思及此,蔡霈休笑问道:“王公子怎有闲来这京都?”
王济源做一个请的手势,小二敲门进来,将几道茶点摆上,又默默退下。见蔡霈休随手拿走一碗茶,王济源方取了一碗茶放在身前,恭敬道:“不怕君侯笑话,小生此次前来是为家父一事。”
“为令尊?”蔡霈休端着茶碗,而后放下,疑惑道,“何故?”王济源叹道:“家父曾与怀远侯一系贵族起了争执,最后负气离京,不想今年五月时,前礼部侍郎吕贤龄大人重病卧床,府上下人传信到松鹤城,说吕侍郎念及往昔,想再见家父一面,家父曾得吕侍郎知遇之恩,尊其为师,如何也不能不见。”
“奈何令尊曾在城门下立誓再不回京,如今若要回来,又忌旁人口舌,便需找个因由,好名正言顺地进城,这样既不落人口实,又能探望自己老师,传出去也是一件美事。”
蔡霈休只觉头疼不已,这些文人清高不说,脾气也是倔,自己当初放的狠话不好收回,又拉不下脸皮反悔,到头来便是作茧自缚,无法收场。
王济源听她一番话,却是急忙摆手道:“不是的,小生见家父整日为此事烦扰,日渐消瘦,为人子,须为父分担烦忧,这事也是小生擅做主张,与家父并无干系。”
蔡霈休“哦”了一声,也并不执着是谁的想法,叹气道:“京都能办成此事的人不少,王公子为何会找到本侯这来?”王济源苦笑道:“家父当初得罪大半贵族,若找其他贵族相助,只怕更是无颜面再回京,武阳侯依靠战功封爵,当年家父大赞其为人,小生便想着,若找君侯帮忙,或能成事。”
蔡霈休当年以女子身份受封,不知听了这些士大夫文人多少闲话,她可不认为王贺会接受她的帮助。王济源观她面色如常,却只顾饮茶,沉默不语,起身走至一侧,对她俯首拜道:“还望君侯能悯念小生为父的一片孝心,此事乃小生找上君侯,若日后君侯有用得上小生的地方,小生定当全力相助,以报君侯之恩。”
“王公子言重了。”蔡霈休语气淡淡,道:“三年前上元节,王公子与数名士人于望月楼比试,本侯有幸一观,当夜我赞王公子‘运笔稳重,意韵十足,书法实乃绝妙。’如今想来,却是后悔做了这番品评。”
王济源神情微变,却仍俯首躬身,道:“小生才疏学浅,得君侯如此厚爱,实在惶恐。”蔡霈休摇头道:“你这是说我看走了眼呢。”王济源忙道:“小生并无此意。”
蔡霈休起身道:“不知我娘可清楚,王公子找我商议此事?”王济源一脸迷惘,摇头道:“我当日去府上递送拜帖,夫人并未过问其他,只说等君侯回来再行安排。”
果真如此,蔡霈休心中无奈叹息,待要开口,就听得门外元三的声音传来,蔡霈休皱了皱眉,回到京都,她便让元三负责保护钟柳函安全,现下元三赶来找她,莫不是宴会上出了事?
当即唤元三入内,元三瞧一眼王济源,蔡霈休道:“无妨,直说便是。”元三拱手道:“宴上许是生了什么事,钟姑娘心情不大好,正巧静澜郡主又遣人来邀姑娘玩投壶,被姑娘拒了。”蔡霈休急问道:“静澜郡主为难她了?”
元三道:“并未,是钟姑娘让我来找君侯,说是要请君侯看一出好戏。”好戏?蔡霈休微愣,母亲只说今日全听她安排,不让自己去寻她们,她一早出门,也没来得及与钟柳函说上一句话。
若她现下要过去,须得想个法子。看一眼垂首站立的王济源,蔡霈休心念一动,轻笑道:“茶也喝的差不多了,王公子不如随我去一趟静澜郡主府上?”
王济源如今有求于人,见蔡霈休并未表明态度,察觉到她此事困扰,自然痛快答应。
却说苏锦宜带钟柳函去了郡主府上,两人由侍女引着上楼,桌案两侧皆有屏风遮挡,方一入席,就有两名侍女分坐左右,为宾客沏上热茶。钟柳函颔首道谢,不由伸手摸上插着的金钗,苏锦宜注意到她动作,轻声问道:“可是不太习惯?”
钟柳函摇了摇头,今日来此赴宴,苏锦宜特意命人为她梳了发髻,更是插戴了诸多金珠首饰,感受着头负重物,一路下来却也不好大动。端坐小半时辰,待宾客尽数入席,静澜郡主缓步行来。
但见她在两人席前站定,转身打量一番钟柳函,明眸含笑,朝苏锦宜道:“这位姐姐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姑娘?”苏锦宜带着钟柳函起身,作揖道:“休儿几月前在外认的义妹,今日乞巧节,休儿外出赴约,不好让她一人待在府里,我便带人来郡主府上讨个热闹。”
静澜郡主道:“原是光瑞侯义妹,确是长得与京都女子不同,光瑞侯每年都因事不能赴约,如今多一人也热闹些。”话毕,便带着一众侍女在上首坐下。
钟柳函重新坐下饮茶,只听苏锦宜道:“等下若再有人过来,你便静静坐着,一切有我应付。”钟柳函点点头,瞥一眼苏锦宜,心里松了口气,望着身上繁复的衣衫,却不明白夫人为何带她来此。
发愣间,忽听对面戏台上鼓乐奏响,而后是一阵幽幽笛声,一青衣大袖女子碎步走出,但见那女子捏指唱道:
“喜鹊桥成催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乞巧双蛾加意画。玉钩斜傍西南挂。分钿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
曲乐虽好,听多便也没了兴致,众人接连听了几曲,即各自离席,寻人闲谈,静澜郡主饮一口茶,挥手叫人摆了投壶,便有人三三两两围在一块,玩耍起来。
钟柳函始终坐于席上,未曾挪动,她面色沉静,心中却念着蔡霈休一早出门,也不知是去赴什么约,晚间可会回府。
愣神之际,一道声音钻入耳中,但见左上方一位红衫女子,手持羽箭,面有骄矜之色:“便是她亲来又如何?我父王说了,女子封侯,历来没有,如此便是乱了阴阳,与那宫中内侍有何分别?”
她身边女子闻之,或是点头附和,或是掩唇轻笑,亦有沉色不语者。钟柳函看一眼与几位夫人聊在一处的苏锦宜,皱了皱眉,将茶盏放下,起身下楼。
元三等一众侍从皆候在园外,见钟柳函独自立于廊下,元三与园外侍卫笑谈两句,悄悄塞了两颗玉珠过去,那侍卫面上未显,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元三走上前,便见钟柳函垂首看着手中团扇,听闻动静,抬眼看她,秀美的脸庞上,却平添了一丝愁容,元三站定,躬身道:“姑娘怎不在楼上听戏?”
钟柳函用手描摹着扇面上的绣花,幽幽说道:“听戏又有什么意思,这京都生活固然华侈绮丽,却没有江湖上来的安逸自在。”长叹一声,问道:“你知晓姐姐去了何处吗?”
元三道:“今早听君侯提过一句,似是要去‘浮翠楼’与人会面。”又听钟柳函轻叹一声,摇头道:“她回京后有诸多事务,我总不能时时想着见她。”这时,有一青衣侍女走来,钟柳函认得此人,宴席上一直是站在静澜郡主身后。
只见那青衣侍女俯身行礼,说道:“静澜郡主怕姑娘一人无趣,特让奴婢来请姑娘上楼投壶,以尽主家之责。”
钟柳函却是淡淡说道:“昔年射礼有四,分大射、宾射、燕射、乡射。讲求立德正己、礼乐相和。如今化繁为简,以投代射,说不上大雅,哪里有什么乐趣?”
“那便遵循古礼,在庭中张侯置鹄,奏好鼓乐。”只听得一个绵软的声音传来,却是那静澜郡主从楼上信步下来,笑道,“不想姑娘也是大雅之人,既有此雅兴,不如参礼比试一场?”
钟柳函行礼道:“既是郡主相邀,岂有拒绝之理。”静澜郡主笑意加深,唤青衣侍女下去布置,转身上了楼去。钟柳函看向元三,轻笑道:“还请转告姐姐,就说我请她看一出好戏。”
此次乞巧宴会,男女分了两席,既要举行射礼,前院适龄的世家公子皆在邀请之列。静澜郡主与当今皇上乃同胞兄妹,修建的郡主府自是气象宏伟,占地辽阔,不到半个时辰,下人已在庭院中布置好场地。
观礼者在廊下分坐两席,用屏风阻隔。西堂下陈设弓、箭、算筹一应器具,司射、有司、射者在堂下列队站好,获者已持旌就位。宾向来由贤者担任,恰逢士大夫郑有识休沐,也省了下人再去四处寻人。
蔡霈休赶来时,刚巧至二番射,悄声挪到母亲席位处坐下,就听母亲赞道:“钟丫头看着柔弱,箭却射得又快又准,一番射四支箭全中靶心。”蔡霈休闻言一惊,却见上耦的两位射手,一是钟柳函,另一位红衫女子是勇安王独女吴云。
蔡霈休疑道:“她不是拒绝了投壶,怎又来参加射礼?”苏锦宜剥一颗荔枝给她,叹道:“这射礼还是因这丫头办起来的,人家是要给你出气呢。”蔡霈休蹙眉道:“这是为何?”苏锦宜道:“比试完你自去问她,我让你去赴约,怎么跑过来了?”
“王公子也来了,在外面等着呢。”蔡霈休吃着荔枝,就见两人行礼后上堂,司射宣布道:“不贯不释!”吴云作为上射,率先开弓射箭,箭穿靶心,场中人还未拍手叫好,但见钟柳函搭在弦上的箭飞射出去,亦是穿过红心。
射穿靶心对于习武之人而言不是难事,然钟柳函未有任何停歇,在上一人之后将箭射出,却需射箭之人有着高超技艺,迅速盯好靶心,顷刻做出反应。蔡霈休不由叹道:“她未与我说过自己会射箭,倒是我不够了解她。”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你这认的妹妹,可不似寻常人,我还真听你说的,以为这丫头不会武功。”苏锦宜道。
蔡霈休听母亲这般说,摇头笑道:“娘可想错了,凝熙确实不会武功。”苏锦宜道:“怪了,她看着也不像猎户出身,寻常人如何能练到这般?”蔡霈休一愣,望着站在堂上的少女,叹道:“是啊,如何练到这般?”这其中的艰辛,外人哪里知晓。
忽听场上观礼者一阵唏嘘之声,苏锦宜道:“惠平县主失误了。”蔡霈休抬眼看去,那箭射在靶心,却未穿靶而过,这第四箭是不算数了。
钟柳函引弦射出,再次穿过靶心,四支箭射完,获者持旌上前,扬声道:“上耦上射三中靶心,一次不计!上耦下射四中靶心!” 有司取三根涂了红色的算筹丢在右边,取四根红色算筹丢在左边。
两人下堂,吴云疾走两步,顿足挥袖,回首冷笑道:“三番射时,再一较高下。”钟柳函脱下护手的扳指,轻笑道:“若我连胜两局,惠平县主别忘了先前应下的事。”吴云倚墙不动,丢下手中弓矢,哼声道:“待比过再说。”
待四耦比射过后,三耦和主宾耦依次上堂,钟柳函细眉一挑,张弓虚射一箭,仰首示威,吴云面色一沉,饮下罚酒,再向其拱手行礼。
蔡霈休难得见她露出这般模样,心中喜不自胜,当先拍手庆贺,其余观礼者随之拍手喝彩。
三番射开场,司射在堂下宣布:“不鼓不释。”乐工遂敲击鼓面,射者需按鼓声节奏射箭,若乱了节奏,便不计数。静澜郡主唤身后侍女上前,耳语一番,那侍女躬身退下,走至乐工身侧,轻声说了两句,乐工颔首应下,手上动作加快,鼓声有如滚雷。
钟柳函抽箭搭弦,脸色微变,身侧的吴云却是松开弓弦,扭身望向后方,眼中闪过不解,冷声道:“这是何意?”静澜郡主笑道:“堂姐少安毋躁,以你二人实力,若再以原先节奏射箭,倒失了许多乐趣,不若增加难度,才能更好分出胜负不是?”
“随意。”吴云重新拉开弓箭,便听鼓声落下,那箭离弦飞出,嗖的一声射入靶心,待要抽出新箭,蓦然间,银光一闪,侧首瞧去,钟柳函弓弦上已无羽箭,那支箭却已射上靶心,箭尾轻颤。
鼓声落得密集,她心下一慌,手中箭脱弦而出。万幸那箭在鼓声落下时射在靶上,只可惜偏移靶心,落在了外围。钟柳函抽箭搭弦,目视靶心,脸上一派平静,心下默数鼓声,松手放箭,贴着上一支箭射入红心。
“好。”蔡霈休激动起身,面上笑意难掩,心跳不禁与那鼓声相合,只觉心中一股热气上涌,眼波流转,钟柳函的身姿映在眸中,久久不曾移开。
“喜鹊桥成催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乞巧双蛾加意画。玉钩斜傍西南挂。分钿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晏几道《蝶恋花》
只能说寒毒限制了小钟发挥,就是这么优秀。
钟柳函:[墨镜]
蔡霈休:[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百步穿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