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帝京连续下了三日的雪,将朱墙金瓦的皇城染成一片素白。腊月二十三这日午后,雪势渐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如暮。
瑞王府邸,澄心斋内。
银骨炭在雕花铜盆中无声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左丘涟玓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临窗而坐,手中执着一卷《盐铁论》。他生得极好,眉目如画,肤白胜雪,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矜贵,与这满室暖意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王爷。”贴身侍卫尤可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禀报,“宫里头传来消息,虞家那位少主,已奉旨将‘昆山夜光’送入琼林苑暖房,陛下见之甚悦,留他在苑中稍候,晚些时候或许召见。”
左丘涟玓目光未离书卷,只淡淡“嗯”了一声。虞景遥——这个名字他近来听过几次。都城虞家,世代皇商,主营花卉,声名不菲。这虞景遥是嫡子,年纪轻轻便接手家中大半事务,据说于算术一道颇有天赋,更曾试图科考,虽未中,在这商贾圈中,也算是个异数。此次进献的“昆山夜光”,是一种罕见的白梅,据说月下观之,莹莹有光,乃是花中极品。皇兄近来颇喜这些奇花异草,想必是投其所好了。
他搁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庭院,几株红梅映雪怒放,娇艳夺目。但他想起方才尤可提到的“昆山夜光”,那素净之色,倒更合他此刻心境。
“备轿,入宫。”他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
“是。”
皇宫,琼林苑东南角的暖房。此地引温泉水脉而过,四季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各色珍奇花卉争妍斗艳,馥郁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
虞景遥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藏青色锦袍,外罩墨色大氅,静立在暖房一隅。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商人特有的沉稳与干练。他并未因面圣而显得过分激动,只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这皇家苑囿的奢华,心中盘算的却是此番进献后,与内府监结算款项的细节,以及开春后从南洋引种新花种的可行性。皇室生意,利润丰厚,风险亦大,步步都需谨慎,尤其是如今朝堂局势微妙,各大士族势力盘根错节之际。
正思忖间,暖房厚重的锦帘被两名内侍悄然掀起,带进一丝外面的寒气。
虞景遥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人缓步而入。
来人披着玄色绣金螭纹斗篷,兜帽边缘露出一圈雪白的风毛,更衬得那张脸清艳绝伦,仿佛聚集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他并未看任何人,只信步走向暖房深处那几盆刚刚送达、含苞待放的“昆山夜光”。步履从容,仿佛漫步自家庭院。
周围的内侍宫女皆屏息垂首,态度恭谨异常,连大气都不敢喘。
虞景遥心念电转,已猜出来人身份。这般年纪,这般容貌气度,又能在宫内如此自在的,除了那位传说中极得圣宠、有“瑞光公子”之称的昭宁帝幼弟、瑞王左丘涟玓,还能有谁?
他立刻收敛心神,依礼躬身,却并未贸然出声。商贾之身,面对天潢贵胄,保持距离、恪守本分方是明智之举。他深知这些皇室贵胄、士族高门,表面光鲜,内里却多是倾轧算计,他一个商人,只想安稳做生意,不想涉足其中。
左丘涟玓在那几盆白梅前驻足。梅枝遒劲,花苞如玉,在暖房氤氲的水汽和周围繁花似锦的衬托下,确有一股清傲孤洁之态,与他宫中常见的富丽牡丹、娇艳海棠截然不同。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花瓣。
“这便是‘昆山夜光’?”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如碎玉投冰,清晰地传入虞景遥耳中。
一旁负责照料的花匠连忙躬身应道:“回王爷,正是。此梅极难培育,虞家公子费了三年心血,方得此数盆,今日特地送来呈献陛下。”
左丘涟玓这才微微侧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躬身立在一旁的虞景遥。那目光清冷澄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却又并非令人难堪的傲慢,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对物而非对人的观察。
“虞景遥?”他问。
“草民在。”虞景遥应声,保持躬身姿势,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花不错。”左丘涟玓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转而吩咐花匠,“仔细照看,莫要负了这‘夜光’之名。”
“是,奴才遵命。”
左丘涟玓微微颔首,不再停留,转身便带着随从离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帘后许久,虞景遥才缓缓直起身。暖意重新包裹上来,他却觉得方才被那清冷目光扫过之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凉意。
瑞王左丘涟玓……果真如传闻一般,是个水晶琉璃似的人儿,好看,却也透着疏离与冰冷,难以接近。他心中暗忖,与此等人物,还是莫要有太多交集为好。皇家水深,他一个商人,只想借着皇商的名头安稳求财,不想卷入任何是非之中。
然而,命运的丝线,往往就在这不经意的初逢中,悄然缠绕,身不由己。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悄然覆盖了天地,也掩去了方才瑞王离去的那串脚印。
虞景遥在暖房中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有内侍前来引他去面圣。
昭宁帝左丘明煜在御书房旁的暖阁召见了他。暖阁不似正殿那般威严肃穆,铺设雅致,暖意融融,少了些许天家的距离感。皇帝身着常服,坐于榻上,面色虽带着些病态的苍白,眼神却温润而睿智,透着仁君的气度。他并未先问花,而是温和地让虞景遥起身回话。
“虞卿家,这‘昆山夜光’确是奇品,费心了。”昭宁帝开口,声音平和,带着赞赏。
“陛下谬赞,草民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虞景遥恭敬应答,姿态放得极低。
“朕听闻,你不仅精通莳花之道,于算术经济也颇有见解?”昭宁帝话锋一转,目光中带着探询,似乎对此更感兴趣。
虞景遥心下一凛,知是正题来了,谨慎回道:“陛下明鉴,草民家中世代经商,耳濡目染,略通皮毛,实不敢当‘见解’二字。”
昭宁帝微微一笑,端起手边茶盏,轻呷一口,似是随意道:“不必过谦。朕近日翻阅户部奏报,见宫内及各王府用度,年甚一年,其中采买一项,尤显冗杂。譬如这花卉供奉,四季不断,名目繁多,虽显天家气派,然则……”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虞景遥,似在观察他的反应,“其中可有可精简之处?又可有何良策,既能保全天家体面,又不至过于靡费?”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直指皇商体系乃至内府管理的弊端,甚至隐隐触及了宫中和各王府可能存在的贪墨。虞景遥瞬间明白,此次进献奇花恐只是个引子,皇帝真正想考教的,是他的实学与胆识,或许……还有他背后可能代表的、与现有利益集团无关的“新鲜血液”。
他略一沉吟,脑中飞速盘算,组织语言:“回陛下,草民以为,开源节流,二者不可偏废。于节流而言,或可整合需求,将分散于各宫、各府的采买,按品类、时节由内府监统一规划,减少零散采购之耗与中间环节;亦可定立明晰等次标准与价格区间,避免以次充好,虚报价格。于开源……”
他稍作停顿,见皇帝并无不悦,反而目光鼓励,便继续道,“如某些珍奇花卉,民间需求亦旺,官家培育之余,或可适量放出,由指定信誉良好的商户经营,课以商税,反哺内帑。再者,如虞家正尝试引种南洋花木,若成功,既可丰富宫内品类,亦可作为新奇商品,其利不小,或可充实少府。”
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既指出了问题,又提出了具体且具备操作性的建议,甚至隐含了通过商业手段反哺皇室财政的思路,这恰恰是当前户部与内府那些习惯于按部就班的官员所缺乏的。
昭宁帝听得认真,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未置可否,却问了一句更深入的话:“若依你之见,推行此等整合规划,势必触动原有采买渠道诸多利益,阻力不小,该当如何?” 这是在问他应对既得利益集团反扑的策略。
虞景遥坦然道:“陛下,革新必有阻力。关键在于,主持此事者,需得陛下信重,且自身清廉,不惧得罪于人。其次,需有章法,循序渐进,先易后难,选择阻力较小处入手,做出成效,以事实说话。再者,需有看得见的利益共享,或可拉拢部分尚可争取的商家,分化瓦解,减少整体阻力。” 他并未空谈忠义,而是从实际操盘的角度分析,显得更为可信。
昭宁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很快掩去,只是点了点头:“朕知晓了。虞卿家先退下吧,今日之言,朕会斟酌。”
“草民告退。”虞景遥行礼,躬身退出暖阁。直到走出殿外,被冷风一吹,才发觉掌心微有湿意。与天子的对话,虽只有片刻,却似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博弈,每一句都需斟酌再三。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暖阁的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左丘涟玓。
“皇兄觉得此人如何?”左丘涟玓问道,目光平静地落在方才虞景遥站立的位置。
昭宁帝看向幼弟,眼中带着笑意:“心思缜密,不似寻常商贾只知逐利,确有几分经世之才,胆识也不错。他所言,与你前日与朕所论宫内用度革新之策,颇有相通之处。”
左丘涟玓微微颔首:“臣弟观他处置‘昆山夜光’之事,井井有条,手下之人亦规矩矩。方才他在皇兄面前对答,不献媚,不畏惧,能持中而论,是个人才。” 他难得给出如此评价。
“哦?”昭宁帝挑眉,“能得你一句‘人才’之评,倒是不易。朕记得,你协理户部以来,正缺一个精通实务、又非科甲出身故而少了些迂腐气的帮手?那些士族子弟,要么眼高于顶,要么牵绊太多。”
左丘涟玓抬眼,与皇兄目光相接,已然明了其意:“皇兄是想……”
“朕有意让他到你身边做事,先从你王府及名下皇庄的账目、采买入手,试试他的斤两。若果然得用,再委以重任不迟。也免得他这块璞玉,被埋没于商贾之中,或是被其他几家先拉拢了去。”昭宁帝语气笃定,显然早有考量,“你觉得呢?”
左丘涟玓长睫微垂,掩去眸中神色。他明白皇兄的用意,既是为他找帮手,也是借此试探虞景遥,更是向朝中释放一个信号——陛下和瑞王,有意整顿积弊。他沉默片刻,只应道:“臣弟遵旨。”
一场关乎未来朝局与两人命运的安排,就在这兄弟二人的寥寥数语中,悄然落定。而此刻的虞景遥,还只当是一次寻常的御前奏对,正盘算着如何将南洋花种之事尽快落实,浑然不知自己已被卷入帝国权力核心的漩涡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