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怀雪（重生） 第24章 雨霖铃（六）

霍凌秋这一伤，两人也去不了宋府共过端午。这次端午，爹爹哥哥都在宋府，裴兰瑛委实有些遗憾，垂首静静咬一口粽子。

他看出她的小心思，“若是想去，那便去吧。”

裴兰瑛愣愣抬首，咽下口中的粽子，“那怎行？你的伤不见好，我不能走。更何况，若是只有我一人去了，他们定要向我问起你。”

她心里确是想要去的，可比起被爹爹哥哥刨根问底，她还是宁愿待在府上。

那日的事她仍历历在目，却不想再回忆。许平山拿笞杖责罚的样子映在心上，她也有些不敢见他。

裴兰瑛将粽子放在一旁，用帕子擦去嘴角残渣。因有伤在身，霍凌秋衣着并不繁复，只穿着几件薄衣，腰间也未系带。她想了许久，欲言又止道：“其实这几日我总在想一件事，做武将真的不好吗？”

相识多年，她对霍家虽算不上了如指掌，却知霍凌秋是将门之后，他的爷爷、父亲皆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将军，而他亦是如此，他此刻所有的尊荣都是浴血奋战得来的。可他的父亲不愿他为将，许平山甚至要用棍棒来教训阻止他，好似他走的是一条天地不容的错路。

她还记得二月在天长街他带兵回京，百姓夹道欢迎的样子，他那时无比风光，与如今皮开肉绽的狼狈样子截然不同。

霍凌秋沉默了一会儿，“不是的，无论是做武将，还是为文臣，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倒是能认可这句话，裴今尘身处翰林，也总被公务恼得头疼。而裴义庆辞别官场，云游四方，逍遥快活。

“若是不管那些顾虑，你是选文臣，还是武将？”

他目光淡去几分，“裴兰瑛，我没有资格不去在乎那些忧虑。”

她怔住，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他撇不开，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

裴兰瑛作罢，没再追问。

“要我看，不入朝堂不做臣才是最好的。”

霍凌秋诧异，“你真是胆大包天，你知不知道，若是让旁人听见这句话，是要掉脑袋的。”

她满不在乎，“这儿又没有旁人，你也不会去告发我。”

看她一脸自在坦然，他忍不住笑，“你就这么信我？”

“在旁人眼里，你是我的夫君，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看得通透，霍凌秋眼里却染上一层落寞。原来于她而言，将彼此连结在一起的不过是一纸婚书。

“可我本就是你的夫君。”

裴兰瑛猛地抬眸，对上他平静中浮现狡猾的双眸。他靠着桌子，一手撑腮，模样甚是悠然自得，毫无伤者的虚弱样子，他那一身伤果然是他该受的！

她抿唇扯笑，抢过他面前装着粽子的瓷盘，“看来你伤是好了，不用我再为你换药，我看这粽子也不必吃了。”

霍凌秋挑眉，“这才几日，就算我是不坏之躯，又岂能像神仙般愈合神速？”

“你不是很会扛？”

见他终于闭口不言，裴兰瑛格外得意，“要我给你上药也可以，把我的莲花坠子还给我。”

霍凌秋应声拒绝，“这莲花坠子就这么宝贵？一直念念不忘。”

他顶着后槽牙，压住心中隐隐升起的不悦。

“当然宝贵！”

霍凌秋哂笑，可笑这几日她的照料皆是错觉，在她心里，宝贵的怕不是物，而是人。

“他在你心里就如此重要？”

裴兰瑛望着他意味不明的面容，分不清他口中的究竟是玉坠还是人。她别开眼，镇定启唇：“你既知晓，又何必再问我？”

他心里猛地涌上一股刺激血肉的不快，身上的伤更痛几分。他曾以为自己要的只是她一人而已，所以不顾一切向靖元帝请赐婚，哪怕她讨厌，生怨，甚至是恨他，他都能不在乎。可得到一丝施舍的温情后，他才发觉自己竟是如此贪婪。

而那人分毫不做，只是在那儿，就能占据她心大半，不费气力地得到他想要的，明明这一切都该属于他。

“裴兰瑛。”

她一扭头，双眸便狠狠地被他发寒的目光死死擒住，她不自觉凝息。

“无论你心里如何想，你这一辈子，都是我霍凌秋的妻。”

分明是在夏日，她背脊还是生起一抹无法忽视的寒意，原来他从未变过，她就不该因他受亲人责罚血肉痛苦而心疼他，更不该在旁人面前顾及微弱的夫妻体面。

堂内沉默渐渐被雨声占据。

不多时，裴今尘撑伞出现在院中，一身银灰宽袖袍衫，他在远处朝两人笑笑，快步走到门前。

“半路下雨，幸好我带了伞。”

他将伞收起，抖落雨水。

裴兰瑛见他来，心里的烦闷散去许多，她忙起身上前迎他。

“哥哥怎来了？”

裴今尘拍了拍宽袖上的潮湿，“自然是见我妹妹，玉音说你怨我不去找你，今日我来，你可开心些？”

裴兰瑛终于露出笑。

“这才成婚多久，就想家了？”

他撩袍坐下，嘴上虽是埋怨，脸上却看不出一点不满。

“自然是家中最好，家中有爹爹，有哥哥，都是我想见的人。”

霍凌秋捧茶杯的手停了停，听出她话里话外都是在揶揄他。她出此言，无非是在说他是她不想见的人。

裴今尘有所察觉，转头看向霍凌秋，“你可是惹她不快了？”

“没有。”他答得迅速，脸上更是平静。

他不再追问，终于问起正事，“今日在老师府上小聚，你两人怎不过去？”

裴兰瑛这才知道裴今尘对霍凌秋被责罚的事一无所知。

霍凌秋不打算隐瞒，“我受了鞭笞之罚，不便去老师府上，你去时代我向老师赔罪。”

“鞭笞？”裴今尘满脸惊异，站了起来。

他将目光落在霍凌秋身上，“是你舅舅？”

他万不能想到许平山不过回京几日，一回来就要责罚自己的外甥。

裴兰瑛见他激动，适时上前将他扶回原位，“已经几日了，他好得很。”

“你究竟和你舅舅说了什么，竟让他如此责罚你，不惜让你受皮肉苦？”

没等霍凌秋回答，裴今尘便猜测：“河湟？”

他抿唇点了点头，“无论我说不说，他总会知道，与其让他从旁人口中听说，不如我亲自告诉他。”

裴今尘冷哼一声，“你这是咎由自取，明知他要动怒，还在他跟前提起河湟。”

“你知不知道——”

他忽地止声，颇为无奈地挥袖，“我现在真分不清你该留在京城，还是该回军营。”

“你别劝我。”

“谁要劝你？我才不会自讨苦吃。”

霍凌秋闭口不言，逐渐收紧五指。他本想过完端午即刻启程回营，可身躯之伤难忍，定要再拖上几日。

“等伤再好上一些我就走。”

裴今尘吐出一口气，屈指揉了揉眉心，继而低头，拿起裴兰瑛方才倒上的一杯热茶，“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想着要走，你舅舅怎么办？”

不知为何，裴兰瑛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只是她无心去细细斟酌。

他冷笑一声，“只怕你舅舅都习惯了。”

“他不肯我有此之图，若是真能习惯，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裴兰瑛并不意外，他从不在意旁人，甚至有时固执得让人不能理解。

裴今尘咽下一口茶，“你那一身伤真是白受了。”

她还生着怨，只是裴今尘这句话，她不能认可。虽未亲眼见那一杖杖打在他身上，但那日隔着雨声，她还是能听见堂前之言，更无有遮拦地观他皮开肉绽。他在裴今尘面前有所隐瞒，可她忍住了要为他辩解的心。

霍凌秋没有沉默，“不知那一顿他能不能解气，至少我能开怀许多。”

他将那场于宗族前的鞭笞之刑视为惩罚，更是让他得消心中愧疚的甘霖。他没有怪罪任何人，不生怨，更不生恨。

裴今尘神色已不太好，“霍世卿，我不管你爱不爱听，更不管你能不能听进，有些话我还是得说。”

“你之前和我说要在三年内夺下河湟，你真的有把握？”

“三年不成，那便十年。”

裴兰瑛抬头，身躯好似被院内的雨裹挟，湿漉漉的，让她浑身难受。这世上从不缺豪言壮志，也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而唯一缺的，就是时间。

裴今尘听出他话里的决心，一时不知该如何再开口。

院内雨声急促，檐下一盆蝴蝶兰被风吹得乱晃。

“你手握兵权，可夺下河湟并非你一人之事，你有意，朝廷如何想，陛下又可曾愿意？”

裴今尘一下就问到要害，霍凌秋虽想夺下河湟，即便他手握兵权，能发号施令，可说到底都是君王之臣。若是靖元帝无心，朝中那些大臣不愿，他也不过是徒有此想，不能行进。

霍凌秋却看得开，“就算陛下不愿，河湟也绝不能落入胡人手中。”

“我此次要回军营，正是因胡人暗探河湟。胡人觊觎河湟多年，总有一日会起兵，若到那时，我们也没有不动兵的道理。”

裴今尘听完，额头沁上一层薄薄的冷汗。裴兰瑛虽不懂兵法武略，却也能听出霍凌秋话里的意思。倘若朝廷不愿，可一旦胡人发兵，他便能有动兵的理由。按他此言，那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等。可此举确是傻了些，胡人发兵，定是兵力旺盛之时，那时再战怕是不利。

裴今尘也想到这一层，先她将话说出口：“若要按你这么说，先于胡人动兵才是最佳。去年胡人受创，退至崤山，他们要是真想攻打河湟，此时定要养精蓄锐，我们光等恐怕不利。”

他心里渐渐蒙上一层忧虑。

雨点打在叶片之上，声声清脆。

裴兰瑛倏尔开口，声音温和许多，“朝堂之上，定有人会与你们想的一样，也定有人肯为你说话。”

霍凌秋听得出，她最后一句，是说与他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