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荒冢,纸钱纷飞。裴月青皱着眉,整个山头如同被一层黑色的影子罩住一样,散发着让人觉得不妙的气息。
“唔……”钟楹在他旁边,摸了摸下巴,说:“这山像活的一样。”
“裴家信奉泛灵说,我们认为万事万物都有意志存在……”裴月青一身劲装,袖口、腕带镶着金片,马尾好好竖起,像画卷中清秀的的暗卫。
“但万事万物的意志与人不同,不同物种间存在着观念的差异,类似于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所以有些祭山祭河的习俗在人类看起来很残忍,但对它们而言,却是正常的。
“因此……让我奇怪的是,我觉得这山,拥有了人的意志……这就像桌子能理解骡子的话……奇怪。”裴月青表情平淡的说出了恐怖的话。
钟楹跟着思考到:“是山神?和人在一起久了,观察出些规律。”
“有可能,这世界发生什么都正常。”裴月青叹了口气,在即将进山,感受到无形之门前对钟楹说:“我不猜你这趟为了什么,但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钟楹轻轻一笑,说:“不,我们一同进去。”
“哼。”裴月青用鼻子出了气,随后在感知到真正进入“东山”的分界点,用术法做出类似开天门含义的动作,这是让真实的一切显现的术法,类似开启里世界。
一般人要误触,要集结各种方法,才有可能进入异常发生的地方,裴家的术法却可以作弊,直接开启,直接进到最危险的地方,阵法中心。
数不清的念头涌入术士的脑海,裴月青在成功的第一瞬间,就被巨力压的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偃骨是天赋,但他的感知能力一向比别人强,承痛能力也比别人强。
这股威压,他几乎要呕吐了,捂着嘴跪在地上。如同庞然大物面前的蝼蚁,忍不住生理性发抖,风水师是非自然与自然的沟通之门,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控制了下呼吸,缓缓直起身子,双手合十,掐了个与天沟通的咒诀,颂念着我们只是进来采药,求您通行。
威压还在加剧,裴月青掏出一张符,刚要继续尝试,下颚就被钟楹的手卡住,他错愕的抬起头看着对方,看对方冰冷的鲜血被喂到自己嘴里,血滴子挂在唇边,显得脸色不是那么糟糕。
头痛逐渐减弱,耳边的嗡鸣声也在消失。他侧头躲开钟楹划了很大一条伤口、泛着腥气的手,微微呛咳着说:“…谢谢。”
“祂对妖的包容度很高,默认我是山上的一部分。有灵根的人似乎不行,哪怕是偃骨。”
裴月青挣扎着起身:“但我不能一直喝你的血,借你的气息,我需要和他沟通一下。”
钟楹按住他的手:“裴家主同意我来,就是……”
裴月青打断到:“钟大少爷收了什么好处,也鬼迷心窍来当耗材了?”
他嘴角的笑没什么温度,绿湖一样的双眼,沉沉地盯着钟楹,说:“若是现在没收好处,更让人担心了。”看着钟楹欲言又止的眼神,他缓慢地说:“第一,我不相信。第二,若有隐藏条件。恐怕我日后还不起。”
“谢谢你帮我,但我想我们真的太久没见面了,以至于你有一种误解。”裴月青冷冷的说:“我们还不是我可以心安理得接受你帮助的关系。我也不是靠着你帮助才活下来的寄生虫。不要做多余的事,钟公子。”
钟楹叹了口气:“知道别人心甘情愿对你好,就跟被点燃的炮仗一样。我帮你又不是因为你是偃骨……心真狠。不愿与人产生连结,亦或者谨慎到现在都不愿意信任我。”
“只是没必要。”裴月青垂着眸子,说:“既已一同入局,我会比相信之后遇到的所有人、非人,更为信任你。但仅限于此。”
“好。”听到裴月青的话,钟楹骤然一笑,像融化的雪:“你说了,我就信,我听你的。不过,我不会血蛊,虽然你没明说,但我能听出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帮你。”钟楹眨眨眼睛。
“什么血蛊。”裴月青也跟着装傻:“我怎么会这么想钟公子。”
“哦……”钟楹微笑着说:“这样啊,”
*
结印,伴随着五张符纸定在空中,燃烧成灰。
陌生的语言化作不成符号的意义,飘进他心里。裴月青的瞳孔变成无杂质的绿,仿佛空洞的沼泽,密集的古文字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半边脸,像蜘蛛的触角一样,让他看起来邪异非常。
“还挺漂亮的。”钟楹在心里想。
裴月青的身体渐渐如同被举起般飘在半空中,他平静空洞的表情突然出现一丝裂缝,仿佛嘴角在微微抽搐。
不是错觉,文字消失,瞳孔的颜色回归异常,他猛地坠到地上,喷出一口鲜红的血。纤细的手指捂住嘴唇,克制不住的微微抽搐,似乎被自己吐血的惯性,亦或者血腥味弄得干呕,如同刚进山时般脆弱,钟楹皱着眉凑过去,刚要喂血,就被裴月青侧着脸躲开了。
“谈崩了?”
以前结束沟通,也不会像被弃置的容器一样,这么轻贱的甩在地下。钟楹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翳,虽然同龄人,长辈总会调侃小裴命极硬,无论挨了多严重的教训,很快就会修复好。但他每一次凄惨的表情,都让钟楹觉得对方会立刻死掉。
死掉很麻烦啊,死掉就没用了,钟楹看着裴月青,不能死啊。
“……”裴月青擦掉嘴角的血,拔出随行剑,插到地上,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他擦掉额角的虚汗,无语地说:“桌子有骡子的意识,果然不是好事。”
“?”钟楹微笑着看他,等着下文。
“没谈崩……单方面接受祂的条件,当做进山费。只是这些条件……我有点……”
他的脸上罕见出现一种欲言又止。
这个对待任何事物接受度高到离谱的裴公子还有不能接受的,他问:“要命?”
“要命我就直接跑了,或者,现在用你做血包了。”
钟楹点点头,称赞般说:“不是不行。”
“……”裴月青眯着眼睛看他,说:“祂说我若想在山中正常行走,需要遵从一些规则。”
“一共九条,九选五。”
1.不可以自己吃饭
2.三句话之内,要结巴一次
3.经常瞪大眼睛懵懂张着嘴的看着周围的人
4.要喊见到的人哥哥或者姐姐
5.着急的时候需要眼眶通红,拉着人袖子辩解
6.不可以直说让自己看起来很聪明的话
7.每天需要一个拥抱
8.每天都要发一次脾气
9.结尾说啦,吧,呐,呀,
把九条规则用天幕出示,裴月青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有些无奈地说:“怀疑祂最近接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别的规则怪谈看了让人流冷汗,哈,这个倒是不一样的流冷汗呢。”
钟楹凝视着那九个条件,视线转而落到裴月青身上,他问:“你选的是……”
“6一定不行,我需要张嘴,需要说话。2和9也容易犯,而且听说结巴容易养成习惯,所以我选了1、3、4、5、7……”
1.不可以自己吃饭
3.经常瞪大眼睛懵懂的张嘴看着周围的人
4.要喊见到的人哥哥或者姐姐
5.着急的时候需要眼眶通红,拉着人袖子辩解
7.每天需要一个拥抱
“从见到下一个人开始生效,关于第一点,我决定饿着,或者在吃饭前结束,哦,而且祂还给了我一个类似人设的东西……”
钟楹憋笑说:“什么?”
裴月青微笑着看他:“规则的命名叫——小傻子扮演指南。”
“噗……”
“……”
“不笑了,别瞪我。我相信我们小裴做什么都会特别好的。”
“……”
“呵呵。”
*
“要不要先实操一下,现在就开始,否则我担心你一会会触犯规则。”
“好啊哥哥。”裴月青低着头看路,面不改色的说。
“……”好像有点犯恶心,钟楹顿了一下,随后才轻轻的“嗯”了。
“其实我对东山的了解不多,没想到它的守护神这么有人味。钟公子,祂的惩罚我不确定会不会递增,我会尽量不犯。”裴月青意有所指道:“但如果真的出现意外情况。”
他忽然一笑:“你要做好我突然消失,或者突然给了你一刀采血的准备。”
“哦,对了…大概率我会消失的,毕竟我舍不得你疼。”裴月青模仿钟楹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可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当然……”钟楹一笑,不太在意的样子:“这么见外做什么,我现在采一管血给你?”
这逼绝对有事,有求于我。需要我在身边,是为了做什么?我是这一站某个点的钥匙?
裴月青思考着,摇了摇头说:“不必,我喜欢新鲜血液。”
*
向上蔓延,似乎无止境的路,饶是体力比正常人好太多,裴月青也有些疲惫了。他驱动着符火点亮前路,同时测算路线。钟楹没发表什么看法,也没说累,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起来是个无害的跟宠。
又一段长路,拐角处,裴月青终于看到细碎的火光和帐篷,他吸了口气,听到钟楹问他:“准备好了吗?”
见到第一个陌生人开始,就要遵守规则了。
裴月青拍拍脸,面色不太好地说:“准备好了。”
进山之后他的灵感因为山神的存在被一定程度的干扰,他无法确定对面的帐篷是作死露营的死孩子,还是同样有所求的术士。
裴月青给出另外一个可能:“我们也可以不进去,直接去采药。”
“你应该听说过一点,连通阴阳两界的花,普舍罗那,梵语里通往天堂的桥的意思。它出现的条件之一是人群聚集,另外一个我不能确定……那倒霉孩子也正是因为和朋友一起探险,才遇上那种植物,误打误撞凑齐两个条件,被勾魂的。”
“来之前我有测算过,这次大概率能看到普舍罗那,和谈第一,我并不需要摘掉那朵花,只需要在他来着的时候烧掉周允的替身。让天堂桥上‘出现’他的身影,好交差。
他掏出兜里的木偶,上面刻着周允的名字。
“替身一烧,这件事就基本结束了。离开的时候摘一些安神草,回去磨成粉让他喝下去,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裴月青:“不过特定的条件,你有猜测吗?如果有,也许我们未必要去交涉。”
钟楹说:“也许是集体恐惧?”
裴月青点点头:“这样吗?我会试一试这个。”
“试一试?”钟楹笑了:“你要人为闹鬼,让他们害怕,那万一遇上别的术士呢?”
裴月青笑着说:“隐晦点弄呗,论心不论迹,起码本心是好的。”
钟楹:“你作为鬼出现,见到人不需要遵从那些条件。”
裴月青眨了眨眼:“我就不会那些不在场的闹鬼方法吗?鬼冲着人喊哥哥姐姐很猎奇好吧……”
钟楹点点头:“我会配合你。”
*
子夜,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纸灰,半山腰那片营地的篝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渺小。
“卧槽!老李!老李你看见没?!”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年轻男人猛地从篝火旁跳起来,指着不远处一棵老槐树,声音发颤,“那树上是不是吊着…”
被他叫做老李的中年男人正啃着干面包,闻言不耐烦地抬头:“大晚上的你……”话音未落,他自己也僵住了,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上,影影绰绰地,似乎真有一个穿着白衣,身形飘忽的影子在随风晃动。
“鬼…鬼啊!”一个胆子小的女生尖叫一声,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原本还在说笑的几个人全都噤了声,惊恐地望向那棵树。影子似乎察觉到他们的注视,晃动的幅度更大了些,甚至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它在哭!”有人喊到。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有人想跑,却发现双腿发软,有人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
“我的包!我的背包不见了!”一个男生突然发现放在帐篷边的登山包不翼而飞。
“我的水壶!我刚放在这儿的!”
“手电!我的手电也没了……”
物品的凭空加上鬼影出现,恐惧化作有形,逐步击溃人们的心理防线。
“是鬼!肯定是鬼!”有人崩溃地大喊,“我们闯进不该来的地方了!快跑!离开这里!”
当他们慌不择路地想沿着来路下山时,却发现那条熟悉的小径消失了。四周的树木仿佛活了过来,形成一道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无论他们怎么走,最终都会莫名其妙地绕回这片营地。
鬼打墙。
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他们惨白惊恐的脸,啜泣声、祈祷声、崩溃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裴月青在暗处观察着这股强烈的集体恐惧,知道时机已到。他指尖掐诀,准备点燃替身木偶,完成最后的步骤。
然而——
“大晚上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一道带着点不耐烦的少年嗓音,突兀地打破了营地的喧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年轻的身影从营地边缘的树影里轻盈地跃出,稳稳落地,那人顶着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黑色中分刘海盖住一截眉毛,身形挺拔劲瘦。
他面容英俊,有着灵动的杏眼,姿态随意地扫视着混乱的营地,他眉头微挑,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一群大活人,被这点小把戏吓成这样?”
随着他的出现,营地周围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瞬间消退了大半。篝火的光芒似乎都温暖了几分,原本被恐惧淹没的人群,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画风与众不同的少年。
“小…小兄弟?你…你快跑!有鬼啊!”有人反应过来,带着哭腔喊道。
“鬼?”萧显嗤笑一声,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篝火旁,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作响。
“哪来的鬼?我怎么没看见?”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槐树,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哦?你说那个?那不是风吹的破布条吗?眼神不好使啊大叔!”
这轻松随意的态度,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冲淡了紧张的气氛。人群面面相觑,恐惧感莫名消退了不少。
“可是…我们的东西不见了!”
“还有那哭声!有女人在哭!
萧显耸耸肩:“东西不见了?自己找找呗,说不定被风吹跑了,或者被野猫叼走了?至于哭声……”他侧耳听了听,一脸无辜,大大的眼睛表情达意很明显,看起来极具说服力。“哪有哭声?我怎么听不见?你们是不是幻听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在营地周围踱步,手指在口袋里悄悄掐了个诀。
“行了行了,都别自己吓自己了。”萧显拍了拍手,声音清朗,“我看你们就是露营太兴奋,加上天黑,自己吓唬自己。赶紧收拾收拾,该睡觉睡觉,该下山下山。大半夜鬼哭狼嚎的,很扰民知不知道?”
在这种时候插科打诨、轻描淡写的态度,反而比任何严肃认真的安抚都更有效。人群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虽然还有些惊疑不定,但恐惧感确实消退了大半。
“小兄弟,你真厉害!你一出来,那些怪事就没了!”
“要我说这就是阳气旺!火力足!镇得住不干净的东西!”
萧显扬了扬下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少年人的小得意:“哈哈,哪有不干净的东西,我就是胆子大点,眼神好点。”
说着说着,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裴月青和钟楹藏身的巨石方向,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和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