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内弥漫着旧纸、尘埃与化学药剂的混合气息。
时予与罗教授隔着宽大的修复台相对而坐,她的目光完全被罗教授推过来的那把断剑攫住,仿佛魂魄都被吸了进去。
剑柄是错金青铜,繁复的云纹盘绕其上,其间隐约可见螭龙的浮雕。剑格处镶嵌着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绿松石,打磨的异常光滑,竟如瓷器般。当光线以特定角度掠过石面时,石体内部竟隐隐透出缕缕金丝,那金丝的走向独特,凑近细看,像是隐隐约约一个“秦”字。剑身呈现出一种青铜器罕见的冷冽灰光,像淬了剧毒的蛇鳞,剑脊之上,三道棱槽寒光流动。
“罗教授,”时予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剑身上,声音带着一丝恍惚,“这剑身上刻的是什么文字?我好像从未见过。”时予的目光未曾从剑身上移开分毫,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这把剑虽然饱经时代洗礼,可还是压抑不住它的锋芒与威压。
“我也认不出。”罗教授叹了口气,目光瞥向自己桌上堆成山的资料,眉头瞬间拧在了一起,“馆长拿来的,说是两个月后要送去新馆做特展的压轴,时间紧得很,非得在这两个月内把它的来历、铭文都研究清楚不可,可我分身乏术啊!”
“那......”时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您看......要不您跟馆长申请一下,这任务交给我?或者,我给您打下手也行!”在别的‘打工牛马’都恨不得把工作甩出八丈远的时候,时予却像发现了宝藏般主动往身上揽,因为第一眼看到这把剑,就仿佛有个声音在催促她去探寻、去靠近一样。
罗教授对时予的主动请缨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有人分担压力再好不过,但流程上还是得请示馆长的,“这.......”他有些犹豫。
“罗教授,没事啦!”时予心思玲珑,立刻猜到了罗教授的顾虑,“您先跟馆长请示着,我这边也同时帮您查着,同步进行争取时间,怎么样?”她眨眨眼睛,语气轻快。
罗教授闻言,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连连点头:“好!那就这么办。时予啊,辛苦你了,这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得多费心了,晚上恐怕得经常加加班了。”
“Yes Sir!”时予见罗教授答应,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站的笔直,朝罗教授像模像样的敬了个礼,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罗教授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无奈的摇摇头,正色道:“说正经的,我觉得这些字,不太像是广泛流通的正统文字,否则我们不可能一个字都认不出?或许可以从一些地域性强,适用范围小的古代少数民族文字入手查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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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悄然降临,窗外都市的霓虹灯亮起。
修复室内,顶灯在时予伏案桌面上投下一圈孤寂的光晕。她埋首于下午从资料室搬来的厚厚一摞书籍中,《西夏文构字法》、《古滇国符号考》、《南诏秘录残卷辑佚》……那些关于各种古代少数民族、边陲小邦语言的冷僻资料堆满了桌子一角,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旧纸特有的微酸气味和尘埃的味道。
时间在密密麻麻的异形符号和晦涩注解中无声流逝,一本、两本……翻过近半的书册,剑身上的文字依然如同天书,找不到丝毫与之匹配的线索,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睛酸涩发胀,视线开始模糊,书页上的字符仿佛都在跳舞。时予长长地吁了口气,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幅度夸张的懒腰,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同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花。
“不行了,眼睛要瞎了……”她嘟囔着,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端起桌角早已凉透、只剩下杯底一点褐色残渣的咖啡杯,走向角落的茶水间,她现在急需一点滚烫的咖啡因来驱散这浓重的困倦,也顺便让过度运转、几乎要冒烟的大脑暂时放空。
喝着咖啡时眼睛不自觉瞥到了剑身上的文字,这到底写的是什么呢,能刻在如此非比寻常的剑上,承载的绝不会是寻常的匠作标记或祝福语吧?是某个失落王朝的皇家徽记?是铸剑大师留名的密文?还是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祭祀祷词?想着这些,时予已经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剑前,伸手抚摸着剑身上的字。
“啊——”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从食指指腹传来,时予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看着手指上的伤口,血一直往外流着,瞬间染红了整个手心,只顾着琢磨那奇异的文字,完全忘记了剑身并非光滑如镜,那些棱槽的边缘在千年的沉寂后,依然保持着锋利。
血珠滴落在光洁的修复台上,时予顾不上其他,转身冲向自己的办公桌,手忙脚乱的抽了几张纸巾按压住伤口,纸巾迅速被洇湿。好一会儿血流的势头才在持续的按压下稍稍减缓,时予拉开抽屉,翻找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还是清理一下吧,别感染了。”她想着,捏着东西转身朝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
走到半路时,时予突然觉得自己脚底好像踏入不断下陷的流沙上,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所有光线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
耳朵嗡鸣作响,空调的送风声、自助售卖机运行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扭曲,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不是吧?我流那么一点血就......休克了?????”这个念头在混沌的意识中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时予的身体软软的,‘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手中的碘伏、棉签和创可贴从手中脱落滚向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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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什么味道?”时予在昏沉中嗅到一股极其熟悉的中医馆的......草药味????深更半夜,是哪个疯子在馆里熬草药呀?!
她猛的睁开眼,视线触及四周陈设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床上,大脑也跟着一片空白,“这是什么鬼?恶搞吗?”
窗外人影晃动,脚步声停在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欣长的身影闪身而入,来人面容俊朗,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见到呆坐在床上的时予,眼中瞬间漾开惊喜的笑意:“那位名医果然名不虚传,说你几时醒,便真就几时醒。你感觉可好?肩膀疼的厉害吗?”男子看着床上呆傻的时予眼神发直且无神,他坐到床边,伸手在时予眼前晃了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夭夭?你怎么了?”
时予僵硬的转动脖颈,目光直勾勾的钉在男子脸上,那空洞的神情好像死了多日,死不瞑目的女鬼一般,“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这又是哪里?我叫时予,不是什么夭夭。”
男子听到时予这番话,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这......是我的宅院啊?我是元之!你不记得了?”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时予,“你伤到的是肩膀,怎么连脑袋也......”元之彻底懵了,可更懵的是时予。
时予上下扫视着眼前男子的打扮,宽袖大袍,古朴的纹样,莫非我......?心中产生了一个荒诞却唯一合理的想法,她试探着,声音发紧:“现在......是大秦吗?”
元之听罢,同样惊疑不定的也上下扫视了时予一遍,眉头紧锁,“你这脑袋到底有没有事啊?”他语气中的困惑与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时予瞬间捕捉到了元之话里的默认,看来自己猜对了,这也太狗血了吧!!!
“不,我觉得我脑子确实有问题。”时予立刻切换表情,努力挤出懵懂、迷茫又带着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只记得现在是大秦,其他的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管他真真假假,保命为先。
元之迟疑片刻,将手中的药碗递到时予嘴边,“先喝了这碗药,有利于伤口愈合,待会儿我再去找那位神医问问。”
时予顺从的元之手里接过碗,淡淡的抿了一小口,就忍不住眉头微蹙,“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我是谁?我怎么了?”她急切的追问,内心已经被无数个疑问填满了。
元之叹了口气,“我叫元之,是妛国送来大秦的质子,自入大秦以来,便一直住在这所宅院里,你叫蒙钥,但大家都习惯唤你夭夭,你的父亲是蒙鹜大将军,大秦的柱国之臣,旁边那座府邸便是你的家,你母亲在你幼时便已去世。”
“蒙鹜?!”时予听到自己父亲是蒙鹜,内心嘀咕自己身份可真不一般,“那我父亲呢?为何我受伤他没在?”
“蒙将军常年驻守在北郡,此刻亦在彼处。“元之解释道,”也正因为令尊常不在府中,你才会经常翻过那道矮墙,溜进我院里找我闲聊解闷。”
“翻墙......”时予嘴角微不可察的抽动了一下,这原主倒是个不省心的。
“那你在蒙府可曾见过一把剑柄是错金青铜,有繁复的云纹,剑格处镶有一块绿松石,剑身刻有文字的剑?”时予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到的那把剑上绿松石的“秦”字,觉得可能跟那把剑有关系。
元之闻言摇了摇头,“从未见过,我身为妛国质子,身份本就敏感,令尊乃大秦重将,蒙府于我而言更是禁地,岂敢擅入?”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
时予听后也觉得是这么个理,“那坊间传闻呢?可有人提起过这样一把剑?”她不死心地追问。
元之再次摇头,眼中困惑更深,“未曾听闻,夭夭,你醒来后便一直追问此剑,这把剑很重要吗?与你受伤有关?”
时予顿觉是自己太着急了,连忙掩饰道:“没有啦,只是昏睡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这把剑很是奇特,所以好奇罢了。”她迅速转移话题,“对了,我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呢?”
元之深色一黯,带着愧疚,“昨夜你同往常一样翻墙来我院里,缠着要看我新得的话本子,不料正巧碰上有刺客潜入欲行刺于我,混乱打斗中我未能护你周全,你便被刺客的暗箭所伤,”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时予额角不易察觉的淡青色痕迹上,“摔倒时,你的头确实撞在了树上,当时只当是皮外伤,未曾想竟伤及了神智。”他接过时予手中已空的药碗,“现在感觉如何?”
“肩膀还是有些疼,其余倒无大碍。”时予试着动了动肩膀,一阵钝痛传来。
“那便好。”元之明显松了口气,神色却转为凝重,目光瞥向窗外渐淡的夜色,“趁天色未明,府中下人尚未起身,你得赶紧回你自己的卧房去,否则一夜未归,我看你作何解释。”元之声音压的更低,“你受伤昏迷之时,我已让墨白悄悄传话给竹儿,只道你在我这里受了伤,需静养片刻,她想必正替你守着,才未惊动府中旁人。”
元之顿了顿,目光紧锁时予,带着一丝忧虑,“但你不记事这点,竹儿尚不知情,待你回去后,须得亲自与她细说,务必让她明白你眼下情况,或需她在外多加掩护,好替你遮掩一二。好了,快回房去!”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时予听罢,转身往屋外走去。她环顾院内一圈,复又转过头来问道:“我要从哪里翻墙?以前我都怎么翻的呀?”元之抬了抬下巴,修长的手指指向矮墙边的假山,“喏,那边假山。”
时予依言走向假山,踩着假山凹凸之处借力往上攀爬,爬到一半,她忽地扭过头来,迟疑了一会开口问道:“我还可以再来的吧?是吧?”
元之一愣,随即点头:“可以,只要你想。”他颔首道。
“好,拜拜喽!”话音未落,时予的身影已轻盈的消失在墙的另一面。
这丫头,翻墙的身手倒是越发利落了。只是,今日竟会问“可不可以再来”,往常不都是来去随心,何曾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