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风,掠过宫墙时,依旧带着去岁冬日的凛冽余威。
麟德殿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鎏金蟠龙柱下,宫灯如昼,暖香如雾。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漫溢,舞姬们踩着凌波微步,水袖翻飞间,眼波流转,试图撩动这满殿朱紫贵臣那颗被权力与**填满的心。
谢玄斜倚在紫檀木雕螭纹宝座上,位于御座之左下首。这个位置,恰好能纵览整个大殿,能将每一个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御座上的年轻皇帝沈知节,他的侄儿,正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谢玄看得出,那宽大龙袍下的身躯是紧绷的,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嫩了。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殿下。礼部尚书陆文渊与身旁的工部尚书李牧低语着什么,脸上是惯常的、悲天悯人般的严肃。永宁长公主,他的皇姐,正用一柄泥金芍药团扇半掩着面,与身旁的女官轻笑,眼神却时不时锐利地扫向殿门方向。兵部尚书王戬,这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将,眉头紧锁,腰背挺直如松,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一场突袭。
他在等。
等那个从北燕来的,名为“和亲”,实为质子的皇子。
殿外终于传来内侍悠长尖细的唱喏:“北燕靖安王——容澈,觐见!”
霎时间,殿内所有的声音,乐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都诡异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两扇缓缓洞开的、沉重的殿门。
一道身影,逆着殿外沉沉的夜色,踏着殿内过分明亮的光影,一步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极为正式的绯色亲王常服,袍角绣着暗银色的四爪行蟒,在灯烛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身形清瘦,步履从容,在这汇聚了天下权柄与审视目光的大殿中,竟无半分局促。
他于御阶之下站定,依足了礼数,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天生的贵气。
“外臣容澈,奉吾皇之命,觐见大晟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愿两国永息兵戈,世代友睦。”
声音清朗,不高不低,恰好能传入殿内每个人的耳中,如同玉磬轻击,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激荡起无声的回响。
谢玄没有立刻叫起。
他端着那只白玉螭纹杯,杯中琥珀色的御酒微微晃动。他打量着下方那个俯首的身影。乌黑的发束在玉冠之中,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劲。
这就是北燕送来的“礼物”。一个宫女所出的皇子,一个在皇室倾轧中侥幸存活的弃子,一个被临时推出来,用于维系表面和平的棋子。
廉价,且充满侮辱意味。
北燕想用这个人来试探他的态度,试探大晟的底线。或许,还想看看这个棋子,能否在他身边,搅动起一些风波。
良久,在殿内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时,谢玄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却清晰地压过了残余的丝竹声:
“靖安王风姿卓绝,确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他微微停顿,感受到周遭瞬间变得更加诡异的寂静,才继续道,语气轻描淡写,如同评价一件器物,“置于府中,想必增色。”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皇帝沈知节的手指猛地蜷紧,陆文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永宁长公主摇扇的动作也停滞了一瞬。
他在等。等这个叫容澈的年轻人,会如何反应。是羞愤难当,是惶恐不安,还是……
———
麟德殿的地砖,光洁如镜,倒映着穹顶绚烂的藻井和两侧摇曳的宫灯光影,也倒映出他自己模糊的、绯色的身影。
寒意,透过靴底,一丝丝,缓慢地渗透上来。
从踏入这扇门开始,无数道目光便如无形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他身上。好奇的,轻蔑的,同情的,更多的是审视与算计。他像一件被置于高台之上、待价而沽的奇珍,亦或是一头误入人类宴会的珍禽,供这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贵人们评头论足。
最高处,那道目光最为沉凝。
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受到来自御座之旁,那位摄政王谢玄的注视。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关于这位摄政王的传闻,在他离开北燕前,已被反复告知。年少为质,隐忍归来,步步为营,终掌权柄。这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男人,他的心,恐怕比这殿下的金砖还要冷硬。
他依礼躬身,报上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声音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遥远,仿佛不是自己的。
然后,便是等待。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哔剥的轻响。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考验着他的耐力与心性。
终于,那个声音响起了。
没有温度,没有波澜,却字字如刀,将他最后的、可怜的尊严也剥落在地。
“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置于府中,想必增色。”
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攥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但他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能,绝不能在此时流露出任何一丝真实的情绪。
他缓缓直起身,抬起头,迎向那道目光。
谢玄。他看清了宝座上那个男人。并非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反而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容貌极为俊美,只是那双眼眸太过幽深,如同寒潭,看不到底。他穿着玄色常服,金冠玉带,随意地坐在那里,周身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容澈调动起脸上每一寸肌肉,牵起唇角,勾勒出一个温顺的、恰到好处的弧度,甚至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漾开一层浅淡的、看似真诚的微光。
“王爷谬赞。”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般的谦卑,“容澈陋质,能入王爷之眼,已是万幸。日后定当恪守本分,不敢有违。”
他看见谢玄的眸色,似乎更深了一些。那里面没有任何赞赏,只有更深的审视与探究。
宴席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气氛中继续。他被引至靠近御阶的席位坐下,周遭的空位明显多于其他地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离带。他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己无关。
酒水是温的,菜肴是精致的,但他尝不出任何味道。他能感觉到,那道来自高处的目光,并未完全移开,如同黑暗中潜伏的猛兽,随时可能再次扑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内侍步履匆匆,上前在谢玄耳边低语。
谢玄听罢,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如同锁定猎物。
“靖安王。”他的声音打破了大殿表层的平和,“府邸已为你备妥。本王政务缠身,不便相送。你,自行前去便可。”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甚至连一句客套的指引都无。如同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容澈起身,再次躬身,姿态恭顺无比:“容澈领命,谢王爷安置。”
他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冽。
自行前去?这通往摄政王府的路,恐怕不会太平坦。这,便是他来到大晟京都,所面临的第一道考题。
他随着引路的内侍,默默退出这浮华喧嚣的麟德殿。殿外夜风扑面,带着料峭春寒,瞬间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暖香与酒气。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在连绵宫灯映照下,依旧显得森然巍峨的摄政王府,它沉默地矗立在皇城东北角,像一头蛰伏的、随时会吞噬一切的巨兽。
谢玄。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我们的对弈,就从今夜,从这条孤寂的宫道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