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风,粗粝如砂纸,刮过嶙峋怪石,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无名小山的背阴处,一个被风蚀出的浅洞,成了临时的避难所。洞内昏暗,仅靠洞口漏进的些微天光勉强视物。
苏枕星将昏迷不醒的墨寒声小心地安置在洞壁最平整的一处角落。他枯槁的身躯冰冷得吓人,胸前的衣襟被暗红的血渍浸透板结,每一次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呼吸都牵动着她的心弦。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褪去了所有冷硬与威严,只剩下一种濒临破碎的灰败,唯有眉宇间那道微蹙的刻痕,还固执地残留着属于“师父”的倔强。
灵狐雪球蜷缩在墨寒声颈窝处,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额间晶石散发出柔和却带着焦急的银辉,丝丝缕缕地没入他枯槁的肌肤,试图滋养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机。苏枕星跪坐在旁,毫不犹豫地探手摸向自己腰间——那里挂着师父所赐、她视若珍宝的储物袋。指尖因急切而微微颤抖,她解开袋口,神识探入其中。
袋内空间不算大,整齐地码放着她这段时间积攒下的所有家当:几瓶自己炼制的“回春丹”、“冰心护脉散”,一株备用的“凝霜草”,一小罐封存好的“月华凝露”,还有墨寒声之前给她的几颗品质极高的“小还丹”和“固元丹”。这就是她全部能用于救命的丹药了!
她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标注着疗伤、续命、固本培元的玉瓶全都取了出来。拔开瓶塞,药香在狭小的洞穴中弥漫开,却远不及师父储物袋中那些顶级丹药的磅礴。她心中焦急更甚,师父随身携带的顶级丹药,恐怕早已在之前的战斗或疗伤中消耗殆尽,否则以他的谨慎,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顾不得多想,苏枕星小心翼翼地撬开墨寒声紧咬的牙关,先将药力最温和的“冰心护脉散”化入灵泉,一点点渡入他口中。接着,又取出那颗最珍贵的“小还丹”,毫不犹豫地喂了下去。她盘膝坐在他身侧,双手抵住他冰冷的背心,调动起自身所有玄霜真气,引导着药力在他近乎枯竭的经脉中艰难运行。每一丝真气的注入,都如同在泥泞的沼泽中跋涉,缓慢而沉重。灵狐雪球的星辉也竭力配合着,精准地将药力导向那些受损最严重的区域。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洞外的戈壁日夜轮转,洞内只有药香、血腥气和苏枕星压抑的喘息声。她自己的真气也因持续消耗而几近枯竭,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时间…不多了…”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呓语般的呢喃,突然从墨寒声干裂的唇间溢出,打破了死寂。
苏枕星输送真气的手猛地一顿,心脏狂跳起来。她俯身贴近,声音带着急切:“师父?您说什么?”
墨寒声的眉头锁得更紧,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抓握着什么,声音破碎而急促:“…要快…脚步…再快些…来不及了…” 那语气里透出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焦灼和一种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与他平日里冰冷的理智判若两人。
苏枕星怔住了。时间不多了?什么来不及了?是她的修炼?还是…别的?她看着师父在昏迷中依然被无形焦虑折磨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更深的疑云涌上心头。她轻轻握住那只枯槁冰冷的手,低声道:“师父,我在。您会好起来的。” 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一种无能为力的痛楚。她只能更努力地催动所剩无几的真气,试图抚平那紧锁的眉头。
灵狐雪球也抬起头,金色的眼瞳望着墨寒声,发出低低的、充满担忧的呜咽。
又过了两日,在苏枕星几乎耗尽所有心神和丹药储备后,墨寒声那如同死水般的脉搏,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却持续下去的搏动。他的呼吸也渐渐平稳悠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苏枕星自己却因真气与心力的双重透支,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几乎也要昏睡过去,但手里还紧紧攥着最后半颗“固元丹”。
第五日黄昏,当洞外戈壁的风染上最后一抹残阳的血色时,墨寒声那双深潭般的浑浊眼眸,终于缓缓睁开。
起初是茫然,随即是瞬间的锐利和警惕。但当他的目光落在身边那个靠着石壁、脸色苍白如雪、双眼紧闭、手中还死死捏着半颗丹药、显然已力竭昏睡过去的少女脸上时,那锐利如同冰雪消融,化作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微澜。她的衣襟上甚至还沾着为他擦拭伤口留下的暗红血渍。
墨寒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扫视了一下简陋的洞穴,目光在洞口警戒的灵狐雪球身上停顿了一瞬,又落回苏枕星憔悴不堪的脸上。他试图撑起身体,内腑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这轻微的动静惊醒了浅眠的苏枕星。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疲惫:“师父!您醒了!” 她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却因虚弱晃了一下。
墨寒声看着她强打精神的模样,没有回应她的喜悦,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比以往少了几分冰冷:“别动…调息。”
苏枕星愣了一下,依言盘膝坐好,开始运转玄霜真气。真气运行滞涩枯竭,如同干涸的河床,但她咬紧牙关,一丝丝地凝聚、流转。
墨寒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着她苍白脸上掩饰不住的深深倦意,看着她因真气匮乏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担忧。数日不眠不休、倾尽所有的守护,那张憔悴却写满执着的脸,如同无形的刻刀,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隙。他自然能感知到,救醒自己的丹药,并非出自自己那早已耗空的收藏,而是她辛苦积攒下的全部。
“气走‘天冲’,凝而不散。”他嘶哑地开口,指点依旧精准,语气却不再像以往那般严苛得不近人情,“星力牵引,需意随气转,而非蛮力强求。”
苏枕星依言调整,果然感觉枯竭的丹田内,星力接引顺畅了一丝,虽然微弱,却带来一丝暖意。
“修仙之道,如逆水行舟。”墨寒声的声音在昏暗的洞穴内缓缓流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漠然,“炼气不过起点,筑基方算入门。金丹可称一方豪强,元婴…才真正触摸到大道门槛。”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洞壁,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这方天地,宗门林立。然真正执牛耳者,唯‘天衍宗’。”
苏枕星心神微动,放缓了真气运转,竖起了耳朵。天衍宗!那石破天惊的一剑,那血月宗老者惊骇的尖叫,都与这个名字有关!
“天衍宗,传承万载,底蕴深不可测,乃正道魁首。其山门坐落于‘九霄云渺峰’,汇聚天地灵脉,门内功法包罗万象,尤以剑阵、推演、丹道闻名于世。”墨寒声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门中强者如云,元婴修士亦非罕见。更有一位化神老祖坐镇,威压寰宇。”
苏枕星听得心驰神往,那该是怎样恢弘的仙家气象?她忍不住问道:“师父,那天衍宗…收徒很严吧?”
墨寒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天衍宗开山收徒,不拘一格,却也万中取一。根骨、悟性、心性,缺一不可。每隔甲子,于‘登天梯’设下九重考验,能登顶者,方有资格入外门。入内门,则需大机缘、大毅力。”
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的冰冷岩石,声音低沉下去:“你…炼丹一道天赋异禀,道心虽蒙尘却根基坚韧,若得遇机缘,潜心苦修,他日…或有几分希望,踏入天衍宗山门,寻得更高远的道途。”
洞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戈壁夜风的呜咽。苏枕星体内的真气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运转。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为她安排后路吗?是觉得她这个徒弟终究是累赘,想把她送走?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猛地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闷闷地问:“师父…您是不是…嫌弃我了?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句话问得突兀又直白,带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和不安,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墨寒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浑浊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是惊愕?是无奈?还是……一丝猝不及防的刺痛?他看着少女泛红的眼眶和眼底那强忍着的、近乎被抛弃般的恐惧,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倔强的外壳,看到了那个在苏府废墟中茫然无措、在母亲坟前泣血立誓的孤女。也看到了她倾尽所有、力竭守护在自己身边的模样。
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灵狐雪球也停下了警戒,歪着头,金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中,带着疑惑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
墨寒声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深处。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苏枕星,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苏枕星此刻无法理解、也无力承载的复杂情绪——有深沉的疲惫,有难以言说的秘密,有对未来的忧虑,或许……还有一丝因她这句问话而泛起的、极其细微的涟漪。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闭上了眼睛。那张枯槁的脸庞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沉寂和孤寂,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
沉默,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了这小小的洞穴之中。唯有洞外凌冽的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洞外的砂砾,发出沙沙的声响。苏枕星看着师父紧闭的双目和那拒绝交流的姿态,心头那点委屈和恐慌,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茫然所取代。天衍宗的辉煌大道,此刻在她眼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