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思 第39章 接风

望喜楼位于西市最热闹处，名曰“楼”，实际上除了三层高的主楼，还有六个相邻的院落，在闹市中占地颇广，足见其生意的富庶。

尹通接风的宴席定在望喜楼的玺园之中，这里想必与尹家有些关系，秦有思便找久丰票号的孙谦打听信息。

孙谦介绍道：“望喜楼的东家是北州王家，如今在京城理事之人是王家的少东家，名叫王苏。王老板今年二十有五，为人八面玲珑，除了这望喜楼，还经营着几处秦楼楚馆。”

秦有思并未与这王家打过交道，但她依稀记得贺莲带刘瑛吃全蟹宴的地方，也是这望喜楼，便问孙谦：“王家与户部尚书贺家，是什么关系？”

孙谦对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说：“贺夫人王氏与望喜楼的王氏，同出一宗。那位少东家王苏是贺莲公子的表兄。”

秦有思点头道：“难怪。”

距接风宴还有些时候，秦有思请孤鹜去跟百里鸿渊知会一声，约了晚上一道过去。

百里鸿渊闻讯，心里不禁雀跃。

上回与秦有思交谈时，她并未给他答复，现在来主动知会他，便是在告诉他，秦有思依旧选择与他共同筹谋。

百里鸿渊早早从白鹿台出来，前往袁氏医馆接秦有思。

秦有思颇为重视晚上的宴席，正在梳妆。

医馆前院病患众多，百里鸿渊太过打眼，秦有思只得请他到自己屋中小坐。

她的房间分内外间，珠帘拱门内是她的卧室与梳妆的地方，外间是茶桌和坐塌。

百里鸿渊透过珠帘看秦有思对镜穿金戴银，情不自禁说道：“何必如此隆重，今晚赴宴多是有家室的男子，无人会在意你的样貌。”

秦有思气结，透着镜子瞪了他一眼。

“装扮并不止是为讨男人欢心，也是女子的战甲。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想要别人尊重自己，也得先让自己像个样子呀。”

桑有枝年纪小，身体瘦弱，若不“虚张声势”，初相识的人只会将她当个孩子。

这也是为什么她今日见尹通，要先暗示他自己已手握秦家资源，能打探到他的行踪。

人，通常只愿与强者和势均力敌的人合作。

倒腾了好一会儿，秦有思终于对自己的妆面和服侍满意，挑起珠帘走了出来。

经一番打扮，秦有思看起来成熟不少，减去几分少女的娇俏，多了些成年女子的典雅。

反倒是与原本明媚张扬的秦有思，更为不一样，让熟识秦有思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两人虽相似，但并非一人。

华灯初上，众人陆续抵达望喜楼，玺园有单独的入口，能够避开楼中众多食客的喧闹。

秦有思进园时，正有男子拿拳头捶了尹通肩膀一下，说：“好你个尹宁徽，回京城也不提前说一声，午间接到拜帖，我还当是有人冒充你。你知道我调出今晚的空挡有多难吗？”

宁徽是尹通的字，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如此称呼。

说话之人是禁军统领周游，他出入军伍时，是尹老将军的亲兵，算是看着尹通长大的大哥。

尹通笑着与周游抱了一下，说：“这一路上事情颇多，我也算不好具体哪天能到京城，但我知道周大哥再忙也会来！”

尹通看到百里鸿渊与秦有思结伴来，拉着周游与二人打招呼。

周游与百里鸿渊是老熟人了，不见外的说：“宁徽面子够大，连忘机也来了，平日我想约他吃酒，不知道多难。”

秦有思才知道百里鸿渊的字是“忘机”，颇有深意的打量他一眼。

她的名字取自一首词——“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她父亲本意是希望这个女儿能恬淡美好、与世无争。

百里鸿渊的字，以及他所居的青山巷，都暗合了这首词与她的名字。

这就不得不让秦有思多想。

百里鸿渊难得显出几分不自在，尽量忽视身侧佳人的眼神，对周游说：“今晚你想喝多少我都作陪。”

周游看清百里鸿渊身侧的佳人容貌后，又快速看了百里鸿渊一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思。

周游与秦有思是认得的，虽不熟，但秦有思原先时常进出后宫，两人常有照面。

秦有思主动打招呼道：“六娘见过周统领，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六娘之幸。”

周游身为禁军统领，也是处惊不变之人，人是尹通请的，又是百里鸿渊带来的，他便也客气回礼，道：“见姑娘面熟，我也觉得十分亲近，快入席坐吧。”

席间已有数人，望喜楼少东家王苏、太仆寺监正沈林、京军教头卫冲已经到了。

秦有思瞧着接风宴中形形色色的人们，有御前高官，有九寺小吏，有民间富贾，也有行伍武者，大家在外职责与尊卑分明，但在这里不分贵贱，都是尹通的朋友。

秦有思回想起族中给大姐议婚时，她舍不得大姐远嫁，觉得随尹家守边关太苦，秦有婧反倒劝她，说：“尹公子有君子之交的风骨，亦有车笠之交的仁厚，京城中的繁文缛节于他是樊笼，我愿意随他远走他乡，看尽天地四时，也算纵情人生。”

从尹老将军当朝摔印的那天，尹家已顺利归隐，尹通尽可去纵情人生，但他选择回到京城的“樊笼”，为秦有婧，为他自己，也为饱受不公的边关将士与百姓。

席间，秦有思默默听大家交谈，并未主动提及任何与秦家相关的话题。

大家主要在交流西州与南州调兵遣将之事，商讨如何才能尽快帮宋宜平收编西州军、补上粮草辎重的空缺。

眼下最难的问题在于，朝廷为平息西昌侯在西境积累的民怨，承认了几桩屠杀无辜百姓的祸事，这需要朝廷支付大量的补偿款，以至于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军费，更为艰难。

盛帝治理社稷无方，朝廷已连番增加税收，百姓叫苦连天；西境战事一触即发，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只节流不开源，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秦有思大胆的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扬城的海市热闹非凡，百姓富庶，仅一城的税收就足抵一州。”

望喜楼少东家王苏双眼一亮，率先接话：“桑姑娘的意思是，让朝廷重开海市？”

自盛帝登基，朝廷屡生动荡，周边邻国如西渚、东夷、南越，总想趁虚而入。

盛帝为稳固皇权，先后关了东州的海市、北州的边贸、南州的茶马商道和西州的丝路，禁止百姓与邻国通商。

秦有思点头：“不止是海市，还有各地的边贸商市，这是开源最有效的方法。西州战事紧张，丝路不便重开，但东州、北州尽在朝廷控制之下，为何不能开？”

东州的水军发展迅速，快将海寇杀绝了，东夷正在内战，无心进犯，正是重开海市的好时候。而北州自北凉王回国控制了王权，也再未侵犯过边境。

在关闭民间边贸的这些年，由官府经营的对外商贸赚的钱，多数被官员和权贵中饱私囊，根本进不到朝廷的金库，以至于盛帝认为边贸不赚钱，只会增加边关风险。

王苏点头道：“我也曾听姨父提起过，想要建议朝廷重开边贸，但折子在内阁就被打了回来，都未能呈递上去。”

他姨父正是吏部侍郎贺方正。

秦有思想起史夫人，说：“我与吏部郎中史夫人颇为熟络，若贺大人和史大人联名上书，会不会有效一点？”

百里鸿渊补充道：“可以请宋帝师专程就边贸之重要，再给陛下上一课。”

太仆寺监正沈林也说：“我也请义父暗中给皇上说说前朝巨贾的轶事。”

他义父是内务府大总管常公公。

大家热火朝天的提着建议，时不时还会主动问秦有思的想法。

尹通再看她，便觉得这个少女，倒也有几分像秦二姑娘了。

这顿宴席，酒喝的不多，但大家商谈到很晚。

待到打更人敲了三更，百里鸿渊不得不说：“六娘身体疲弱，熬不了夜，我先送她回去，你们慢慢喝。”

秦有思略感歉意，但她身体确实有些疲累，从善如流的请辞了。

待二人走了，周游终于忍不住问尹通：“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

尹通好笑的说：“我今天刚到京城，你问我？”

周游啧啧摇头道：“忘机竟然是个痴情种！你们还记得当年秦二娘死的时候，他大病一场，性情也大变，我当时才知道他一直惦记着秦二娘，藏的如此之深！六娘跟二娘长得这么相似，你看他寸步不离守护的样子，必是又陷进去了。”

尹通不太认同的说：“六娘是六娘，不是谁的替身，若百里兄真的有这个心思，对六娘可不公平。”

周游赞同道：“也是，以后有机会劝两句吧，不能让他这么糊涂。我瞧桑六娘是个聪明姑娘，也不能受这个委屈。”

深秋的子夜十分寒冷，地上已结了霜。

秦有思一出门就咳嗽了两声，百里鸿渊立刻将还未上身的斗蓬披到她身上。

辛辰已备好马车在门外等着，百里鸿渊扶秦有思坐进去，自己在外骑马。

秦有思探出头说：“大人身上的旧疾也不能受寒风吹，一起坐马车回吧。”

百里鸿渊怕自己身上的酒气熏到他，拒绝说：“我散散酒气。”

秦有思只得隔着窗户说：“我想跟大人商量个事，能让我进典狱见段铮一面吗？”

段铮被判了流放，还未出发，被关押在白鹿台。

百里鸿渊略迟疑了一下，说：“好，明天下午派人带你过去。”

见他不问缘由，秦有思主动说：“我想以他和段夫人的平安，换些宫内和西境的人脉情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冬日最冷的时候流放，去的又是瘴气毒虫最多的岭南，千里之遥，能否活着走到地方，太看命了。

段铮或许自己不求活命，但他为人子，应当还是在意他母亲的。

百里鸿渊低头看着马车窗户中仰望他的少女，模样可太乖了，于是笑着说：“不必解释，自是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