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众人齐刷刷抬起了头。
但见大榆树上不仅有一个树洞,堆满积雪的树冠上还赫然出现了一座简陋的树屋。四面封闭,唯有一扇脑袋大小的木窗,破旧的窗门经风呼啸,摇摇欲坠。
一阵颇有节律的哨声从中传来,那三五只狼似乎听懂了曲中深意,视若无物般从孟璃观几人间穿过,身影消失于树洞中。
薛小堂伸出手指往树上骂骂咧咧:“老头你还不下来,在上面待着你那把老骨头舒服死了吧!”
“我我我——”她撸起袖子攥着拳头,三两步便跃到了榆树旁,用劲将那木梯子给扯了下来。
“死丫头!”顶上又是一句,这回是对着薛小堂,声音熟稔,“谁让你又扯我的梯子的?”
被树冠遮掩的木屋里露出一个白花花的脑袋,十分不高兴地往下方掷了件物什,恰好砸在薛小堂的脑袋上。
正是薛小堂自己平时用来护身的铁丸子。
薛小堂吃痛道:“这老头当真是下了死手了。”
“老头,你忘了你跟你说的了,今日贵客临门,要你看看诊,总该给我个面子吧。”她喊道。
树屋里的人气定神闲,似乎不把下面的人放在眼里:“死丫头,你当什么人都能来见我?让他们走吧,不然我就放狼了。”
让他们走?帮不了霍铃七的忙,还弄丢了她的荷包,自己岂不是要被她纠缠一辈子!薛小堂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好言好语道:“老头,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每日在外乞讨养活你这副老骨头,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章裁之走上前,俯身拱手道:“老先生,还请你为我们诊治吧。在下是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这姑娘所中奇毒,我尚无能为力,只能依靠高人您了。”
闻言老者冷哼一声:“连个毒你都束手无策,还好意思声称自己是药王谷第十三代传人?我若是你师父,只怕是死了都要掀开棺材板气活起来。”
“前辈上次在山中承蒙您出手相救,晚辈感激不尽。”霍铃七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失笑道,“本也无意叨扰你,只是我如今眼盲身残,吃饭沐浴都成问题,不得不程门立雪来相求一活下之法。”
“吃饭沐浴都成问题?老夫看你的剑倒是老实地很,上次在山中,你险些将我手下的狼通通斩杀,我出手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及时挽回损失。”略显沙哑的声音从树屋里传出来,那扇摆动的窗门在此被紧紧合上,“走吧,我只是个普通人,药王谷都束手无策,我又有什么办法逆天而行。”
霍铃七低下头,微微偏过脸对向薛小堂,从喉头滚出一句:“你敢唬我?”
薛小堂对上她的目光,浑身一颤,掌心即刻沁出了冷汗。她曾经发过誓,此生若是要死,一定不要死在冬天,冻在雪里,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又冷又丑。
死在霍铃七手下,一定更不会死得太好看。
方才没入树干的咲命此刻却晃动起来,连带那只松散的破窗摔落,重新飞回了霍铃七的掌心。
章裁之抬起眼,分外艰难地从飞雪间窥见那窗口里的人影,一瞬间瞪大了双目。
老者约莫天命之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打补丁的袍子,花白的胡须长到了胸前。浓眉薄唇窄瘦脸,精神矍铄,鬓发松散在背后打了个小结。
哪怕数年未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人,几乎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师父?”
这不就是他离开药王谷数年,杳无音讯的师父——令狐授渔吗?
在急乱的风雪里,他拼命地指着自己,哀嚎道:“师父是我啊,我是章裁之,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谁是你师父......”令狐授渔远离了破旧的窗口,终是心里不落忍,道,“你长高了,也长大了。”
章裁之急得眼泪都滚出来了,滚烫地烙在面颊上:“这么久不见,师父你就想说这个?”
令狐授渔见不惯他一介男儿还在那里提泪横流的,摆摆手道:“还是那样学艺不精——”
听到师父熟悉的声音,章裁之恍若隔世,来不及过问这之间发生的重重,便急着把霍铃七给推了出去:“霍女侠这是我师父,他是药王谷第十二代传人,医术高于我,我师父一定能救你。”
霍铃七看不见,但能听出来此人的年纪不小,冠以章裁之师父的身份也十分可信。
只是章裁之的师父离开药王谷杳无音讯那么久,几乎在这世上再无踪迹,怎么就这么巧两人就在清桥重逢了?
她心里正在打转,忽听章裁之开始絮絮叨叨介绍她,“这位霍铃七霍女侠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天下第一剑,武功高强,世间无俩。您若救了她,不仅是解了徒儿燃眉之急,也不失为功德一件啊!”
他擦干冻得发苦的眼泪,笑眯眯地挤在霍铃七身边。
忽见一人如腾云驾雾般直树巅跃下,背着双手直立于风雪中,令狐授渔上下打量着霍铃七,嗤笑一声:“天下第一剑,好大的口气,我入世多年,未曾见过有人堂而皇之如此自称的。”
霍铃七咧嘴一笑,腮边笑涡浅浅,“不是自称,晚辈惭愧,是天下江湖众为我戴上的高帽。”
她傲气的侧脸如雪琢玉雕,全然看不出受伤后的饱经风霜。令狐授渔一眯眼,便从她的鬓发间捕捉到一抹藏在乱发中的疤痕纹路。
他抬起手,一把扯过霍铃七的手臂,上撸衣袖,沿着脉搏上方一寸半的地方留下一道殷红的掐痕。
“血脉淤堵,真气凝滞。”他蹙着眉,正色问道,“你的内力可还能用。”
章裁之替她摇头:“当然不能了,一旦使用内力,必然牵引毒发!”
“要你提醒老夫。”令狐授渔瞪他一眼,放下霍铃七的手臂。却在她腰间看到了那把悬着的咲命剑,登时愣神。
霍铃七看不见,自然也察觉不到他异样的目光。
“师傅?”孟璃观打断了令狐授渔的思绪,后者抬起眼,终于注意到这个一直站在人群隐没处的清俊公子。
他清清嗓音,自霍铃七身后绕了过去,道:“既然你是我徒弟的病人,他无能只会损了我这个做师父的面子。我便替他接过这个烂摊子,勉强替你一治。”
闻言章裁之眼睛一亮,走上前来:“师父,你当真?”
“师父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从朔北到南疆,未曾听过什么毒物能将老夫拦住的。”他顿了一下,复上下审视霍铃七,“不过,要我出山是需要诊金的。”
闻言薛小堂急如兔子跳脚,将他拉倒一边,压低声音道:“老头子,你想钱想疯了?随便给她治治,然后赶紧打发走吧。”
令狐授渔转头看她一眼,将她往外推了推,嫌弃道:“小堂啊,小丫头家家的,去把脸洗洗吧。”
“谁不洗脸了——”薛小堂捂着脸弱弱道,转身抓了两把雪在面颊上用力揉搓起来。
许是在雪地里站久了,霍铃七不停的咳嗽,浑身的骨头超过战栗的幅度开始颤抖。
孟璃观看向令狐授渔,蹙眉道:“您想要多少诊金。”
章裁之焦急:“师父,你我药王谷之人,怎能贪恋如此俗物?”
“谁跟你说我要的是金钱俗物了?”令狐授渔的目光落在章裁之身上,问道,“好徒儿,你那衣服兜里的是毒蘑赤伞?”
章裁之怔了一下,呆愣愣地点头。
令狐授渔接过那些赤红的枯蘑,在指尖捏了一只左右去看,接着出声道:“老夫最近在研究食补之法,以食入药,以毒攻毒。倘若有人能替我试试这药汤的疗效,我或许可以试试解她身上的毒——”
“师父你的意思是要用赤伞入药并试药,”章裁之震惊,手足无措道,“这赤伞可是剧毒之物,你是要谁的命?”
令狐授渔严肃道:“你跟我数年,竟半分长进都没有。毒物入药是有一个界限,界限之外的确是剧毒无错,可在一定的界限之内,便是救人的良药奇药!”
“至于要谁的命,”他哼了一声,目光在四周的人间转了一圈,“谁愿意舍身试药就是谁——”
良久霍铃七蹙眉道:“是我的身子,不需要旁人来舍身救我。要不然让我来试药,要不然我便另寻他法。”
她礼貌地略微一拱手就要离开。
风雪逼人,她凝滞在原地,肺腑像是被刺破般簌簌往里灌着冷风,血腥气漫入喉头,浑身的血液冲上定点,风一吹,便结成冰锥。
霍铃七几乎没有咳嗽的力气,将头埋在双肩急促地喘息。
黑暗的视野被分隔成一块有一块,有什么在脑中瞬间炸开。
是烟火——
孟璃观上前扶住她,转而对着令狐授渔义正言辞道:“前辈,我愿意替你试药。”
闻言令狐授渔移转的步子挪了回来,他看向风雪中说话人清俊冷冽的面孔,他语气认真,比起央求,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应断。
他要试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