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映雀影,水映山青,清晨的薄雾行将散去,起伏的泥泞冻成小山,顶上覆了一层尚未融化的薄雪。
鸟还未醒的时候,已有脚印布满山道。
陆蒙下马,隔着斗笠看了一眼正低头行路的人,吐掉口中细细的竹叶道:“瓷叶姑娘。”
瓷叶愣了一下,抬起头。
她微微弯曲着腰,双手拧着一根粗麻绳,顺着绳子看上去,肩头衣料被磨破,晕开鲜红的血迹。
瓷叶认得陆蒙,眯着眼睛打量半天失笑:“陆蒙大人,别来无恙。”
陆蒙看向她身后的板车,上方托了一只格外惹眼的棺材,压得木轮深嵌入泥地里。
瓷叶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旋即道:“怎么,公子让你来收我的命吗?”
陆蒙压低双眉:“瓷叶姑娘何来这样的话,公子他——”
未等他将话说明,瓷叶抢道:“因为我在霍女侠面前说的那些话?我想我说的也没有错,害她的人就在她面前,还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
她唇色苍白,莞尔一笑:“你且转告公子,我现已不是藏玉楼的楼主,与他也已经没有了利益纠葛,不在乎祸从口出。”
一人一马仍在山道前拦着,眼看雪要大了,陆蒙不慌不忙道:“那瓷叶姑娘打算去哪儿?”
瓷叶复低下头,吃劲拉着板车,“回琅琊山。”
山路漫漫,哪怕此条路不知何时得见霞光尽头,她也只能这么选。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或许出山,便是个错误。
陆蒙后退一步,俯身朝她一拱手,声音清晰:“还请瓷叶姑娘改道。”
闻言瓷叶嗤笑,怎么说她与孟璃观还有这么些年的情义,他竟然这样赶尽杀绝。
“连琅琊山都不要我回了吗?”她放下拉扯绳子的双手,掌心血肉模糊。
“改道回清桥。”陆蒙噙着淡笑,“重新做藏玉楼楼主。”
闻言瓷叶心中震惊,连带瞳孔都皱缩几分,“什么?那纪胜武......”
话堵在喉头,她明晃晃看见陆蒙从马尾处卸下一用蒙布罩着的物什,丢到自己面前。
瓷叶认得,那是藏玉楼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金丝鸟笼。
雪地里逐渐漫开一圈鲜红,她凝固在原地,那鸟笼里赫然是纪胜武的头颅!
瓷叶细思极恐,几番都绕不过来。
难道昨夜的藏玉楼之乱也不过是一个瓮中斗蛐蛐儿的游戏,而藏玉楼不是纪胜武给漕帮的投名状,反而是他自己倒是漕帮给孟璃观的投名状。任道卿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在与纪胜武做交易,他看着纪胜武自以为胜券在握,装模作样将船在亭台前一拥,实则为了向孟璃观示威。
前头无路,后头又是看不清的路。
瓷叶抬头,看着苍青色的天正缓缓落下灰雪,陆蒙策马而驱,信步至板车上的鬼面棺旁,轻声提醒:“楼主,走吧?”
*
靠近定风坞的枫林处有一处山洼,拨开薄雪后底下竟生了一圈枯死的野蘑。
章裁之用手比着那野蘑的大小,杆的粗细,轻声道:“是有毒的野蘑赤伞。”
枫树旁落了半只麻雀窝,罪魁祸首正屈膝蹲在块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扣指甲,薛小堂时不时瞅一眼在雪窝里埋头探究的章裁之,道:“这野蘑菇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吃,瞧那红色都褪去了。”
“赤伞本就不能吃,但能入药。”章裁之用衣服兜着那些野蘑,神情十分满意。
霍铃七身上的毒自己还没找出发源,现在只能想想还有哪些可以以毒攻毒的药材留用。
他将野蘑递给薛小堂,认真道:“你将这些赤伞交给霍女侠可以视作讨好,我可提醒你,她这人爱舞刀弄枪,且睚眦必报,你偷了她的荷包这一事还在账上,若不想伤筋动骨一百天就听我的。”
薛小堂一躲,也不管他说什么转身从石头上跳下去,抱着胳膊道:“谁需要讨好她?本从藏玉楼离开就该各回各家了,要不是要与你挤一只船......”
“罢了,”她将手伸进腰间某处,“这荷包你替我还给她,自此恩怨了结——”
薛小堂面色一变,手在身上各处上下摸索起来。
见她面色不佳,章裁之出言道:“怎么了?”
“荷包,荷包不见了。”
薛小堂的手停在腰处那只小破布袋,神情凝重。
章裁之瞪大了眼睛,急问:“怎么会这样,你再仔细寻寻。会不会是丢在某处,或是挂在哪里,你再好好找找,怎么会不见了?”
“好了别再唠叨了!”薛小堂烦躁地将手一摊,扶额苦思。
她眼睛一亮:“我看那荷包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一块破木头,丢了也应该没什么吧?”
章裁之当然知道霍铃七有多么难缠和计较,他退后半步神情凝重地朝薛小堂一拱手,
“姑娘,你自求多福吧。”
见他带着蘑菇要走,薛小堂才发觉事态不妙,忙跟着过去,两只破布鞋踩在雪泥里被雪浸湿大片。
“不过一块破木头而已——不如我去负荆请罪,程门立雪也行啊!”她喊到失声。
章裁之耷拉着眉毛,眼里是大片大片的雪景,“霍女侠所有之物本就不多,那块木头或许正是她在意的物件。她如今虽然受伤,但是不靠内力打你我三个来回也是够了,我劝你啊,早些将荷包寻回来。”
“受伤?”薛小堂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词,忽然想到霍铃七明明看起来身手不凡,可眼睛看不见,还瘸着腿,一代豪侠却眼盲身残,似乎只有受伤这一个原因。想到这里她心间忽而有了脱身的法子。
她问:“她受得什么伤?”
章裁之心中郁闷:“我若知道便好了。”
这下便好办了,薛小堂心中得意,自家那个老头总算派上用场了。
*
走进熟悉的村落,不知从何时开始霍铃七竟有一种如归故里的感觉。每一步该落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会有枝杈挡在面前,她如数家珍。
若此生无缘报仇雪恨,待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孟璃观。”霍铃七唤道。
孟璃观回过头,一手搭在小院子的栅栏上,雪纷纷落下,衬得公子如玉。
“怎么了?”他温声道,“到家了。”
家。
霍铃七站在原地,雪落在睫上结作琼花。
齐云门是她的家,家里有自己珍爱的师父,师兄,那里没有烟火,雪落即融。在外奔波,只要想到齐云门,她的心便会安定。
现如今定风坞也是她的家,每一棵树,一根草都曾记录过她行径的步伐。
她在这里休养生息,在这里,新遇见让她可以安定的人。
吾心安处,即是家。
孟璃观偏过头盯着霍铃七站在雪中的身影,素白的罗裙,像一根快要经风而散的羽毛。
犹记在船上时他启声问询:“那,霍女侠,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霍铃七鲜见给了他好脸色,默不作声地将荷叶夹中的水灌入喉间。
一个教书先生,一个落难女侠,连话本子都难编出的奇遇。
“算吧。”她蹦出含糊其辞的两个字。
孟璃观站起身,复执起船桨摇橹,悠悠的船只在荷塘间荡漾出碧波,将水中月搅地浑散。
白鹭扑腾翅膀,还有他的声音,“江湖规矩,既然是朋友,那日后我必为你两肋插刀,拔刀相助,还请霍女侠多多指教。”
两人背对着,一人执桨划船,一人坐在船边。
末了霍铃七攥了攥手指,轻嗯一声。
两肋插刀,拔刀相助,江湖之间最微不足道的承诺。
可信与不可信,也只在一瞬间。
只不过一日未归,院中铺满了雪,私塾里孩子的长辈送来的束脩对方在门前被积雪闷了一层又一层。
孟璃观正铲雪,却忽听霍铃七发问:“也不知道瓷叶如何了?是否已经离开了清桥。”
他手下动作一顿,然后又旁若无人地扫雪,他没想到霍铃七还会过问瓷叶的去留,于是道:“藏玉楼在全天下分布甚广,清桥带不了,如若她能在漕帮手下脱身,估计去了别处。”
他这一番回答跟没说也没什么区别,霍铃七架着腿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揉着缩成团的狸奴。
她蹙眉:“那夜她指着鬼面棺说自己是琅琊山女一脉,世代守护什么剑骨来着。这世上当真有天生的剑骨?”
霍铃七深知自己身上那些传闻不过以讹传讹,故而再从瓷叶口中得到剑骨的消息时心里还真有几分好奇。
“这世上的确有天生的剑骨,”孟璃观停下手中动作,站在风雪中,“生有剑骨的人天资卓绝,根骨奇佳,对武功的领悟和接纳都超出常人。想来,这样的人,应当如霍女侠你这般模样。”
他笑。
霍铃七扬起下巴,白皙的鹅颈就这样曝在雪光之下,猫顽皮地攀上肩头,她笑得欢快,禁不住得意洋洋,“也许吧,我这一身好根骨也丝毫不差剑骨。”
“若能与那天生剑骨的人比上一比,谁是输家还不知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