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鸩鸟归 第143章 鸩鸟屠龙（一）

密林区四季恒温，昼夜几乎没有温差，众人出发前都换了轻薄的衣服，各自检查随身装备。

“钟擎去坐邵徽的车，不会有问题吧？”秦少淮有点担心地问。

“还能怎么办？这俩货不肯去坐萧屿的车，让他们去坐邵徽的车，说实话，我还有点不放心。”宋温峤扒拉着背包，正在检查里面的东西，他们出来的时候时间紧迫，就怕高温季来得太快，所有东西乱七八糟往车里堆，这辈子车都没有这么乱过。

田无酒坐在驾驶座上，不紧不慢地说：“感觉你在骂我们。”

丁陵抱着铃铃坐在副驾驶，闻言点了点头。

铃铃用抓子挠了一下椅背，滋啦一声留下三道划痕。

丁陵心虚地把他塞进羽绒服里。

宋温峤笑而不语，把背包扔给秦少淮，然后爬到后面去翻找东西。

车子越往深开，道路边界越不清晰，他们一路跟在周天研究所的车队后面，陈书漫来过几次，只是没有深入密林，但对于路况还算比较了解。

土路颠簸，车胎轧过凸起的泥石块，宋温峤的脑门直耿耿撞上了车顶，顿时‘嘶’一声叫了起来。

秦少淮低头发笑，笑起来的时候牵扯到脸颊上的伤口，不由得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温峤好气又好笑，爬回后座，拉开背包翻找出一个创可贴，“来，我给你贴一下。”

“不用了，这么小的伤口贴什么创可贴？”秦少淮拿手肘拱他，摸着自己的脸颊，着实有些纳闷，昨天宋温峤一个人跑去了废弃车库抽烟，他不过刚走进门，就感觉脸上有点疼，宋温峤抱着他抽完一根烟，血蹭到了衣服上，秦少淮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破了相。

“你乖，来，听话。”宋温峤掰着他的下巴，把脸转过来，趁他愣神的工夫，把创可贴给贴上了。

秦少淮摸摸创可贴，凑到后视镜上照了一下脸，小声嘀咕了两句。

宋温峤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丁陵扭回头问道：“大哥，你上一世是怎么穿越无人区的？”

“雨季坐船，也费了番功夫。”宋温峤似乎不太想多说，继续整理他的背包，话锋一转道，“车开不进里面，到了目的地我们下车徒步，能带的尽量都带上。”

“这车？”丁陵问。

“谁有本事撬了就送给谁！”宋温峤不甚在意地说。

田无酒说：“我看啊，你的计划ABCDE，都是建立在你盲目的自信心上面的。”

“意识改变物质形态。”宋温峤笑说，“你也试试。”

丁陵双手合十：“我要中彩票！我要中彩票！”

远山峰峦叠嶂，山巅染了白头，近处陡峭山路呈一片土黄，温度逐渐攀升，冬雪消融，积水转瞬间雾化，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水雾，黄土地在朦胧的雾气中幻化出斑斓的色彩，随着车队疾驰而过，如流星扫尾，所有的颜色被融成一笔，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阻隔了身后的另一个世界。

昨晚暴风雪停止，室外温度接近零下一百度，今晨正式转高温季，现在是正午十二点，室外温度维持在零下十度，根据资深旅人的经验，二十四小时后，温度将拉升至七十度，不过好在无人区的温度变化根据地理位置呈现曲线形态，无人区正中间的基地受灾季影响最深，而检测站和密林区外围受影响微乎其微，正式进入密林区后，就会进入恒温状态，所以只要车队正常行驶，可以赶在高温季攀登至顶峰前到达目的地。

秦少淮看着窗外问：“还要开多久？”

“夜里十二点能到。”宋温峤回答。

“深夜？”秦少淮扭回头看他。

宋温峤点头：“密林区晚上有光，没有那么暗。”

秦少淮若有所思地点头，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水煮蛋，今天出发前杜教授给他的，他把水煮蛋敲碎，剥了壳递给宋温峤。

宋温峤摇头：“不用。”

“吃吧，给你补补脑子。”秦少淮把鸡蛋塞进他嘴里，掸掸手拿了包饼干出来。

铃铃这会儿在前座很安静，乖乖地趴在丁陵肩头，水润润的黑眼珠一眨不眨看着水煮蛋，小爪子在虚空中挠了两下。

宋温峤挑衅地睨着它。

秦少淮递给铃铃一片饼干。

铃铃捧着饼干朝宋温峤露出凶狠的嘴脸，随即又被宋温峤瞪了一眼，它吓得缩回丁陵怀里，咔嚓咔嚓咬饼干。

随着车子往前开，两侧的风景慢慢发生了变化，绿茵草地上长出了紫色的花，远处山峦一片橙红，秦少淮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少顷，他喃喃说道：“好像不太对劲，这里的环境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几人都往窗外看，越往前开，自然景观越秀丽，一点也不像是无人区的画面，倒像是哪处5A级风景区。

丁陵迟疑地说：“这鬼地方本来就古怪，或许天气热起来，花草树木就茂盛了。”

“这里没有太阳，怎么分辨东南西北？”秦少淮话音刚落，就见身侧萧屿那辆车加速向前，飞踩油门，直接冲到了最前方，逼停了开路的那辆车。

车队陆续急刹车，田无酒前面那辆车突然急刹车，田无酒猛打方向盘才避免撞了上去，车子停稳后怒骂道：“萧屿又发什么神经！”他推门下车，朝着前方跑了过去。

丁陵说：“田哥最近也挺暴躁的。”他低头摸了下铃铃的耳朵，“是不是？铃铃。”

铃铃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嘶嘶磨牙。

秦少淮也推门下车，他穿了件短袖T恤，体感温度偏冷一点，不用看手表也知道，室外温度大概在二十度左右，但一个小时前，明明还在零下十度，这种攀升的速度和他们预测的完全不一致。

宋温峤从后面跟上来，把外套脱给他穿，走到人群最前面，就见常寿、陈书漫、杜振华几人正在车前探讨。

秦少淮把外套穿上，问道：“怎么了？”

陈书漫满脸焦虑，“我们可能走错路了。”

他把一张手绘地图摊在车前盖上，拿手指着最下方南面的位置，“我们是从南边进入山脉，原本应该往西北面走，但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偏离了航道。”

秦少淮问：“是怎么发现的？”

陈书漫解释道：“我们逐渐离开无人区中心，气温攀升的速度应该呈曲线下降，抛开这种异常不谈，这里的环境太舒服了，完全不像常年受灾季肆虐的无人区。”

常寿拄着登山杖站在一旁，出声道：“至少按照我多次进出无人区的经验来看，我们绝对是走错路了。”

宋温峤看着四周环境，又看表盘上的温度计，打断众人的谈话，“我们下车的时候温度是18.3度，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温度没有发生变化，还是18.3度。”

田无酒问：“所以，这意味着什么？”

宋温峤耸肩。

钟擎趴在车窗上，打断几人的谈话，“意味着，我们已经走出无人区了。”

当然，他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常寿摆手：“不不不，不可能，现在不到下午两点，我们至少还需要十个小时，才能穿越无人区。”钟擎有几斤几两，常寿是知道的，他并不认为钟擎有真本事。

宋温峤拿出望远镜眺望远方，在层层叠叠的山林间，出现了高低起伏的红色屋顶，他把望远镜递给秦少淮，“前面好像有房子。”

众人吃惊地转过头去，宋温峤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问路？”

常寿拿着登山杖狠狠敲了一下地，用警告的语气说：“所有人都要记住，密林里的任何生物都是危险的，如果有人在那里建了房子，那一定是个陷阱，尤其是你，宋温峤，你太冲动了，如果你对山脉缺乏敬畏，一定会在不经意间付出代价。”

秦少淮放下望远镜，看向常寿：“你去问路。”

常寿：“什么？”

秦少淮的表情很认真，甚至带着一点刻薄，“常寿，现在是你非要去龙城，如果你对宋温峤有所质疑，我也会让你付出代价。”他在众人面前拔出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眼神空洞地说，“如果你要去龙城，任何时候，你走在最前面。”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所有人都不敢吭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常寿静静地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的眼眸，看到了九千年前的岁月，那一日秦小虎割花了自己的脸，穿一袭火红色的嫁衣，走过长街每一块青石地砖。

只有常寿知道，秦少淮骨子里是多么心狠的人，他会开出这一枪，就如同他前世无数次的破釜沉舟。

常寿合了一下眼睛，然后慢慢睁开，“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

秦少淮放下手枪，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常寿扭头回车里。

陈书漫揉了一下酸痛的心脏，长长吁了口气，“你们注意安全，我和教授再探讨一下线路。”

秦少淮应下，转身去拉车门，刚拉开一条缝，宋温峤一掌拍在门上，手劲之大，车门关上的同时发出了巨颤。

秦少淮的手掌犹然贴在门上，他没有抬头，也不想去看宋温峤此刻的表情。

“你刚才在干什么？”宋温峤的声音很沙哑。

秦少淮收拾好情绪，转身看向他，浅浅笑道：“我自己握着枪，我有分寸，吓唬他罢了。”

宋温峤咬紧了牙关，依旧抑制不住身体的发抖，连下颚线都跟着微微颤动。

“傻瓜。”秦少淮摸了摸他的脸，“别孩子气，上车！”

常寿开车，宋温峤和秦少淮坐在后座，上车后谁也没有吭声，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

宋温峤面无表情望着窗外，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秦少淮就是知道，他在生气，并且已经气坏了。

秦少淮挠了一下他的手背，见他没什么反应，慢慢把手覆了上去。

宋温峤没有转头，手掌却翻转过来，与他十指紧扣，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热度，翻涌的心潮才慢慢平息下来。

汽车开到半路的时候停了下来，常寿在树荫下熄火，说了句稍等，然后就见他后颈里冒出几条小鳐兽，从窗户里跳出去，顺着绵延曲折的黄土路向前攀爬。

“让它们先去探个路。”

秦少淮蹙了下眉，无论看多少次，这种场面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三人坐在车里相对无言，上次在小木屋，听常寿叙说陈年过往，场面还算温馨，今时不同往日，坐在一起只有沉默。

秦少淮朝后座看了几眼，没看见棺木，他随口问了句：“小虎的尸骨呢？”

常寿平淡地说：“背包里。”他顿了顿，又补充，“只带了头骨，记忆储存在大脑里，有头骨作为牵引就够了。”

秦少淮：“......”

常寿这个人，在秦少淮看来，就是脑子坏掉了，执念也好，赎罪也好，到最后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未尽的**。

宋温峤知道那不是秦小虎的头颅，常寿的计划不会成功，但无谓的争执不会改变任何结果，哪怕现在尸骨化成灰烬，常寿还是会带着他的骨灰上龙城，这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诅咒。

宋温峤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把玩着秦少淮的手指头，常寿在后视镜里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有时候他会觉得宋温峤和秦少淮就是慕容长天和秦小虎，可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他们是不同的人，小虎比少淮更狠心，而宋温峤却不如慕容长天恣意，时移世易，不同的经历会造就不同的性格，可常寿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再过一世，他们为何还能相遇？

常寿没有往深了想，在等待的过程中，他问：“关于上一世的记忆，你想起了多少？”

“冰山一角。”宋温峤回答。

常寿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问：“其中有多少关于龙城？”

宋温峤正要说话，秦少淮打断他：“这样不公平，不如这样，我们每人提一个问题，所有人必须说真话。”

“我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常寿在后视镜里看了眼宋温峤。

宋温峤莫名脊背发寒，但还是绷着脸点了点头。

秦少淮瞥了一眼宋温峤额头上的汗，为他打开一点窗户，“宋温峤，轮到你问。”

宋温峤没什么想问的，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却问：“吴量几岁？”

常寿如实回答：“三十五，看来你确实没什么想知道的。”

秦少淮摸了一下脸上的创可贴，沉思了片刻说：“轮到我了。”

常寿和宋温峤安静地等待他发问。

常寿以为他会问杀死自己的办法，宋温峤以为他会问无名氏，然而秦少淮却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常寿，你今年几岁？”

常寿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他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说：“大概9030岁。”

宋温峤纳闷道：“怎么超过九千岁了？”

常寿缓缓说：“我的寿命从吸纳鳐兽后就清零了，那时候我65岁，如果这么算的话，我应该是8965岁，从天道轮回的法则来说，至多还能再活35岁。”

“不对，这个数字对不上。”秦少淮糊涂了，“所以，在你们的记忆里，秦小虎几岁死亡？”

宋温峤随口说：“长命百岁。”

常寿声音微微有些哽咽：“30岁左右，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

秦少淮问：“秦小虎和你差几岁？”

常寿答：“我们是同年生的，差个把月。”

秦少淮眉头拧起，他又问起：“你刚才说的还能活35岁是什么意思？”

“人类死亡之后，九千年轮回转世，而异族的灵魂不会再投胎转世，至多只活九千岁，之后便魂消魄散。”常寿说，“慕容长天是个例外，他是无名氏的后代，身体里应该有人类的血统，所以他死后转世成了宋温峤，所以，哪里有问题？”

“慕容长天活着的时候，落落刚出生，宋温峤三十岁的时候，落落也还活着。”秦少淮琢磨道，“按照这一点来说，落落的寿命已经超过了九千年。”

宋温峤默默听他说。

秦少淮又说：“秦小虎和你同年生，假设他30岁死亡，他死亡之后，过了35年你遇到鳐兽，其后又活了8965年，距今应该正好是9000年，如果他长命百岁，那么死后至今不过8930年，换句话说，秦小虎最快今年才会转世。”

常寿阴沉着脸问：“你想说，你不是秦小虎？”

“不。”秦少淮结合落落的情况，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算法错了，九千年轮回的算法错了。”

秦少淮明白过来了，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同年同月同日生。而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同年同月同日生。九千年的轮回点是从出生开始算，而非死亡，他和宋温峤上一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每一世都会如此。

宋温峤轻轻地笑：“这有什么重要的？”

常寿也说：“是啊，算这些有什么用？”他突然面色一变，发动了引擎，“房子里没有人，过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