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 第3章 无常

无常。

事无常，命无常，索命亦无常。

这不是一个属于人的名字，它属于不可言的怪力乱神，属于命运的无力，代表着一切不可控。

此刻，这一切都化作一个女人，一个淡淡的女人，淡到像风过无痕，雾散无声，像刀划过喉咙前，那一瞬间的静。

关于她的传说，早已遍布整个江湖。有人说，她曾独自赶往千里之外的太行山，一人一夜一剑斩尽占山为王的黑风寨，上下百条人命，无一人生还。

也有人说，她一夜之间荡平武当派年轻一脉高手，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已经脉寸断，结果仅仅不过隔了一夜，她同样出现距离武当派方向相反的镇岳堂，犹如恶鬼索命，几乎灭门的惨案再次降临。

还有人说，各大门派的顶尖高手曾与之约战于泰山之巅，企图将这女魔头斩于马下，结果她一人一剑硬生生连败数人，堂而皇之消失于夜色之中，所有人都无功而返。那一夜，各大高手仿佛瞬间苍老数十岁，曾经属于他们的骄傲一夜被抹除，这些已经成为江湖之中闭口不言的噩梦。

无常，当她被赋予这个名号之时，她已是江湖中真正的黑白无常，没有人能躲过那致命的一剑，正如没有人能躲过死亡。

活着的死亡，此刻就在这温暖的小屋。

凌氿没有死。

准确来说，还没有死。

当她醒来时，耳边只有流水声，不紧不慢的流水声，冲洗碗筷的流水声。流水冲洗的不仅是碗，还有手，苍白的手。

这双手的主人如今更是不着寸缕，肌肤细腻，吹弹可破，手中拿着抹布轻轻擦拭饭碗，雪白的长发随着白藕般的手臂悄然滑落，长发之下，堪堪盈盈一握的腰肢若隐若现，轻轻摇动。呼吸间，那淡如茉莉却足以倾城的侧脸偶尔一现，更是让人心神摇曳。

哪怕凌氿是一个女人，她的心神也不禁有一瞬恍惚。任何人亲眼看见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都不会将她与无常这个恶名联系在一起。

但，她的伤痕不会骗人，无数道狰狞而可怖的伤痕犹如小蛇一般缠绕在身上，组合在一起，竟犹如一幅地狱恶鬼图，既丑陋，又可怖。

偏偏这女子却是淡淡的，淡得足以容纳美与恶，淡得足以容纳这世间的所有。

“你是无常。”

凌氿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应该杀你吗？”无常的肩部忽然耸动了一下，然后像下定决心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凌、氿。”

“你是来杀我的？”

“无常，也许是。”无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只是在等你。”

“阿清！”

这个名字一直藏在凌氿的心里，她以为自己能忘记，就如自己不断能拔剑一样，可是，她错了，错得离谱，这一名字不知不觉已经成为她心里一道抹不去的阴影，一个无法挽回的过去。

如今，她竟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凌氿当然记得，她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名字，一直没有忘记当年那个少女。夕阳之下，她忽然闯了进来，抢走了自己的酒，仅仅一口，便已醉得不像样，她对自己说：“我叫萧青清，青青草原的青，清……清酒的清，你……你可以叫我……阿清。”

她今天之前从未没有想到当年天真无邪的少女如今已成为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无常，正如她从未想过阿清还活在这世上，很好很好地活在这世上。

凌氿忽然抬头，刚好撞上了阿清的目光，于是看见了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丝极淡温柔一闪而过，一如当年的少女。

“是我欠你的。”

阿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洗干净的碗一只一只地整齐放好，一如当年一般，只是她心底清楚，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改变。

血。

鲜红的血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滴落了下来。

滴答、滴答。

仿佛时间的倒数、生命的倒数。

阿清回过神，一双手已经环绕在自己的腰上，那是一双冰冷至极的手，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慢慢被夺走，她能感受到那双手的主人留在自己背上的眼泪，她能感受到温凉的眼泪一点一滴缓慢滑过每一道伤口，一点一滴地刺痛着自己的后背，她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感觉到任何痛苦。

如果一切都可以用一句“我欠你的”结束，那该多好？

“你的经脉已断。”

“我不在乎。”

“当年，你又为什么那么在乎？”

没有人回答，本应该回答的人已经轰然倒地，大片鲜血染红了凌氿的衣服，她应该知道那一招下手本就离她的心脏很近，面对这种情况，任何人都清楚不应该轻举妄动的。

但是，凌氿不是任何人，凌氿始终是凌氿。

闭上眼睛之前，凌氿看着阿清慢慢转过身，她从来没有那么仔细看过一个人的脸，仅这一瞬，她发现阿清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眸慢慢重新化成那一双温柔忧伤的桃花眼，她发现她眉头上也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她发现她曾经柔顺至极的青丝如今已不再有任何光泽，甚至全部已化为苍白，她忽然发现这些年她过得很苦，很苦。

最后，她看见她僵硬地抬手，想触碰自己的脸，指尖却在半空颤抖着，却始终不曾落下。

她忽然很后悔，如果当年她也能那么做，说不定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很想告诉她，但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好，嘴巴都已无法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很快，无穷无尽的黑暗，无穷无尽的倦意包围着她，她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不知道地狱的无常是否能有几分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