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覆江山 第3章 第三章

“小姐？小姐？！”

云袖的声音从小径处一路传来，快步踏着青石板，脚步声愈来愈近。

梁锦瞳试图趁机挣脱赵卿珏的桎梏，那双手却钳得更为用力。

云袖久不见梁锦瞳身影，行至得月亭，见状大惊失色。

“小姐……这……”

亭中两人几乎是呈相拥姿态，娇小的姑娘被太子殿下牢牢揽在怀里。

“无妨。不慎摔了灯便瞧不见路，崴了脚，多亏殿下眼疾手快，不然恐怕要摔得厉害。”

梁锦瞳道。

她这才拂开了赵卿珏的手，却因他松手松得过快，力道扑了个空而促使她一个趔趄，倒像是她的确站立不稳。

——真不愧是大珩良民赵卿珏。

梁锦瞳想到他当年自称，磨了磨牙。

云袖立即上前接过了她，尖声嗔怪：“若是王爷知道了该如何是好，定要怪罪我没能看顾好小姐！小姐你怎地能这样不小心！”

赵卿珏冷眼看着这对主仆。

一个能绕过那样多他在周遭布下的亲信眼线来到得月亭，装出畏惧姿态实则是武功高强的练家子。惊呼时，灯笼摇晃间实则早已作势丢出暗器。

一个面对着他有增无减的杀意还能镇定自若地同他周旋寻出借口，方才顺着他支开丫鬟，恐怕也有她自己的考量。

真可惜，没能激出她的真面目。

方才道出那枚腕上红痣时，她虽是面容极力克制镇静，实则抿唇轻咬，这便是她往日透出一丝慌乱时下意识的举动。

她终究是慌了。

赵卿珏收起银针，不由勾唇。

这恭宣王府，的确有趣得紧。

梁锦瞳直到被云袖搀扶着远离得月亭，依稀还能感受到森冷目光如影随形。

云袖喋喋不休，她的思绪却早已飞去九霄云外。

两年前，被苏檀玉一眼认出带回王府，她佯装记忆全失一无所知，端出一副天真烂漫面孔。

梁锦瞳向来知道她会唬人，本意在保命的缓兵之计，却见苏檀玉的眼神愈发压抑着狂热——

她方知晓，原是苏檀玉亦蓄谋已久。

无论是梁氏还是东宫，亦或是其余不少在朝野举足轻重的世家子，她都曾与这群人密不可分。

苏檀玉需要她来当作棋子。

“小姐！你腕子上流血了？！”云袖又大惊小怪地喊道。

梁锦瞳顺着她的惊呼垂眸，手腕内侧鲜红的血点已凝结成痂，眼见着便如同一枚红痣。

……赵卿珏这混球诈她！

她忿忿将衣袖垂下，再度磨咬牙根，“许是被猫儿抓了罢。”

怪她须得佯装乖巧不得肆意动作，至少，也要让赵卿珏暂且信了她。

方才她与赵卿珏无数不合理的行径，云袖定然会尽数告知苏檀玉。

而今，最让梁锦瞳悚然且疑虑的是，赵卿珏与自己交锋时玩世不恭的腔调下，埋藏着的……

是恨意？

他该知晓天底下已再没有“梁锦瞳”这号人，该烟消云散的也该不作纠缠。

她究竟何时得罪过他？！

该有恨意的是她才对罢！

不出几日，梁锦瞳偷听到苏檀玉与云袖的交谈。

果真，苏檀玉得知此事后，虽面上不显，她居住的院中却也无端多了几名侍女，有意将她拘在府里一亩三分地，实实在在地除却课业全无闲暇。

她还听闻，东宫向皇帝请旨愿与恭亲王府提亲。

这些事苏檀玉缄口不言，她是从丫鬟们的闲聊中偷听而来的。

闻讯，梁锦瞳当真无言以对。

赵卿珏所作所为却是一改那日与她针锋相对的态度，随心所欲到令所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帝对赵卿珏的离经叛道想一出是一出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地驳回了赵卿珏的请旨。听闻赵卿珏还请旨过不少荒唐事，比如包下一幢花楼，这些在都京传闻中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那几日，苏檀玉行色匆匆，见到她时不忘用目光仔仔细细地将她翻捡一番。

直到她笑问：“舅父是有多久未曾见阿时？怎么这般盯着我看。或是，午时的饭粒还黏在脸上？”

苏檀玉亦笑开，赶她去温书。

梁锦瞳坐在窗前临帖。

时日春和景明，棠花炽盛。

人人有各自的思量。

至于她——

……

梁锦瞳踮脚，折下一枝海棠。

不知不觉，过去一年有余，已是仪嘉二十一年春了。

身后忽地攀上一句朗声笑言。

“人道是都京上下最好的海棠开在恭宣王府，苏大人大抵是深有感触罢？”

同僚裴云冉随着梁锦瞳步出，身后繁花似锦。

一个晃神间，她眼里倒还是少年时的裴云冉，不，裴十二，一袭白衣翩然出尘，手里该拿着一柄折扇。

那柄折扇会时常更换，正面是小儿笔触的涂鸦，涂着夫子的脸或同窗丑态，背面书写的往往是后排同窗的默书小抄。

而今他们都规规矩矩地身着官袍，男子手里两手空空。

言谈举止由疏离至熟识又是耗了数月，相逢不识。

“花么，开在哪处有哪处的好。裴兄，近来令尊可好？”梁锦瞳轻笑问候。

“劳知今记挂，身体还算硬朗。”裴十二落落大方道。

裴尚书致仕归家后，身体状况每况日下。裴十二一贯豁达，平日时时面带笑意，眼角眉梢皆是飞扬神采，一如既往。

“舅父前些日子又寻来了些有趣孤本，令尊如无暇前来，裴兄也可来自行挑选一二。”梁锦瞳客气道，又展颜，“裴兄不也喜爱这些玩意儿么？”

“好好好，得空我可要不请自来了。”裴十二还是笑嘻嘻道，“王爷不疑心我觊觎他掌上明珠将我拿扫帚赶出去便好！”

如今他们同归属于翰林院做事，杏林春宴上苏观时是风头无两的新科女探花，而今她兢兢业业做她的编修，成日埋首于书卷中修撰史籍。

大珩民风开放，自第一任女帝开了女子入朝为官的先河，历朝历代女子皆可参加科举步入仕途，任人唯贤，一视同仁。

裴十二前些年便入了翰林，和她一般心甘情愿做着清闲活计，显然不比他爹，俨然一副得过且过姿态，全无升迁意愿。

两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裴十二与她共事向来和睦。

翰林院虽离朝堂之事甚远，消息却灵通，毕竟不日便是天子近臣。

“怎会。裴兄，近来我听到些有趣消息。”梁锦瞳如同忽然想起一事，启唇一笑，“权当解个闷儿，听过便罢。”

裴十二果真作洗耳恭听状，“何事？”

“都京中近来上了一批上好的丝绸，就是价格较往时贵了不少。”梁锦瞳叹息道，“本想新一季裁几件衣，现在看来还有些望而却步。”

裴十二本想说“王爷还能叫你没衣服穿”，心思一轮便按捺下了到嘴边的话，而是点点头。

苏知今此人讲话素来弯弯绕绕，他对她讲话时藏锋敛刃的狡黠很是欣赏，并不如旁人般认为她说话吞吞吐吐云遮雾罩惹人不快。

“这批绸子似乎从岭州来，商队说汀州那边出了不少事，什么厉鬼作恶云云，死了不少人。害得他们宁愿舍近求远绕路岭州。”梁锦瞳娓娓道来，双眼闪闪发亮，“闹鬼一说，倒是听着很有意思。”

“哦？”裴十二听闻这一说，有了些兴致。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梁锦瞳的面容端详，她仍旧一脸自若。

于是，裴十二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禁不住笑笑，“少时还在国子学，我倒是碰上过同样相似传闻，真相大白时人尽皆知，那些鬼神之说，无非事在人为。那时传闻流传甚广，只是，知今那时大抵还在涴南，怕是无从知晓这些杂事。”

梁锦瞳颔首：“是了。”她似是回忆，笑吟吟道，“可惜那时我至多金钗之年，成日追着长姐和兄长去学堂，嗜书如命，两耳不闻窗外事。若是在都京，定然也会去查探一番。”

“时辰不早了，舅父也该差人问了。”梁锦瞳瞥一眼日头，眨眨眼，“裴兄，知今便先行一步咯。”

她提及此，一是点明税收有异，二是汀州曾是赵卿珏的属地，而今那方也同太子一脉走得十分近，无论哪一样，裴十二都会替赵卿珏留意。

翌日。

苏檀玉淋了一身春雨回府。

他收伞，雨滴蜿蜒成线，与檐下雨连缀。

梁锦瞳掌灯迎上去，命云袖替他取衣，“舅父，今日回府怎么这样晚？”

苏檀玉摆首，眼中的深邃倦意却无从掩盖。

梁锦瞳装作不知，晶亮的眸中因望着雨幕，如今一片雨色空蒙，她宽慰道，“阿时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过想来以舅父之能不必过于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车到山前恐怕仍是山。

云袖多嘴道：“小姐一直在这里等王爷呢！”

苏檀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手指依旧伸上她脖颈，轻轻一握。梁锦瞳瑟缩一瞬，他瞳孔微眯。

下一秒，梁锦瞳便扁嘴，娇滴滴道，“舅父你手好凉。”

细嫩白皙的小手握了上去，似狸奴卧膝般清浅的暖意源源不断传来。

比不得手炉，却胜在无比妥帖。

她掌着灯，手腕抬高，照彻一树绿肥红瘦，“我可不是只为了等舅父回府。”说着一脸叹惋，“这雨下得好大，海棠都被打落，再不赏花就什么都没了。”

庭前一片坠红，零落满地。

苏檀玉这才神色稍霁，浅笑道：“你啊，什么时候了还站在这里赏劳什子花。不怕染了风寒？身子骨弱还总站在外头。”

梁锦瞳努嘴，振振有辞：“阿时许久未曾染病了呢。”

“去岁腊月便大病一场，这时又忘了？”苏檀玉的大手按在她发顶揉了揉。

她敛眸，偷眼看苏檀玉，她“偷”得光明正大，苏檀玉很快便觉察，好笑道，“又怎么？”

“舅父当真憔悴了不少。”她曼声道，笑嘻嘻地凑上去，“幸好阿时早已为舅父煲了汤，也好去去寒。”

苏檀玉倦然道：“阿时有心了。”

梁锦瞳转身。

苏檀玉在朝中铲除异己的手段凌厉，面上光风霁月，内里却是浊臭不堪。他本想借税收一事挑弄风波，嫁祸于太子一党，置赵卿珏于不利之地。

可她提醒了裴十二，裴十二不愧为昔年夫子盛赞的“俊才”，抛砖便引了玉，反应极迅速，将矛头调转，汀州与涴州相邻，稍加操作，究其根源，贪腐便指向了苏檀玉的属地涴州。

此番打了苏檀玉一个措手不及。

苏檀玉在梁锦瞳看来并非江山的良主。

——至于她，自有她想做的事。

苏檀玉大言不惭地关切她身子骨弱，她又如何不知，苏檀玉每日为她“补身子”的一碗药，便是元凶。

梁停眉的那枚药烈性不假，早该恢复得差不离的身子骨，便是由着苏檀玉假惺惺的药方吊着，淋漓梅雨似的缠绵不尽，总也无法痊愈。

年年隆冬大病一场便是佐证。

以她的经验看来，那药方实属一种慢毒，幼时的底子尚能对抗，然而有蝼蚁日积月累啃噬，大厦倾塌也不过是时日问题。

苏檀玉设计将她留在身边以堪大用，如若不成，便会毫不留情斩草除根。

对于梁锦瞳而言，留在此处总不是长久之计。

苏檀玉用饭时，啜了一口汤，雾气升腾中，眉眼温柔。

“阿时的手艺进步了，就是还欠些火候。”

“舅父还嫌弃呢！”梁锦瞳冷哼，作势将汤移开，“那阿时往后便自行享受了。”

苏檀玉便笑。

话锋一转，却盯着她道，“近来，舅父听闻了一件事。阿时一定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