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姑逢城外东侧的山道一路疾行而上。此时天色昏暗,正值山中云起,层层涌动的乌云遮住山原林木,星月无光,四下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只听得到阵阵虫鸣之声、树叶沙沙作响之声。
待转过一个山坡,又往前走了不远,山间云雾渐渐散开,月华倾泻而下,光照林壑,清澈如绘。
碧瑶望着高山之上挂着的那一轮圆月,这才想起,今日竟也是一个月圆之夜。心中越发担忧起秦无炎来,他若是反噬发作又遇上青云门的人,岂不是腹背受敌,危在旦夕。
想到这里,碧瑶加快脚步,随张小凡又转上一个山坡,前方竟是一片宽旷之地,树木稀疏,怪石遍地。
碧瑶四下望了望,目之所及之处均是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石头,她问:“秦无炎在哪儿?”
张小凡静静地凝视她片刻,反问道:“你就这么在乎他?”
“是!”
尽管只有一个字,却足以刺痛人心。
张小凡又问:“碧瑶,如果我没有杀你爹,你对我……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
碧瑶不知他为何会问这个问题,默了片刻,认真地道:
“小凡,我爹之事,的确是你我之间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但正魔之间的仇怨也并非你不杀我爹就能泯灭的。重活一次,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与你,从来不是一路人。但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后悔。上一辈子,我是那个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碧瑶。但这一世,我只想在秦无炎身边,做与他相守一生的慕瑶。”
她极为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张小凡只觉得心痛难当,他闭了闭眼,又问:“如果……秦无炎死了呢?”
碧瑶呼吸一滞,猛地睁大眼,厉声道:“你若敢杀他,我便杀你!!”
张小凡忽然道:“那你现在就杀了我,为他报仇吧!”
碧瑶怔住,不敢相信他的话,声音颤抖起来:“你……你真的杀了他?”
“你觉得呢?”张小凡向她逼近,面上浮起冷笑,神色中带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癫狂。
碧瑶连连后退,抽出墨雪,警觉道:“你不是张小凡?!你究竟是谁?”
张小凡笑了笑:“我不是吗?怎么可能?”
那声音张狂又邪恶,完全与他从前的样子判若两人。碧瑶张皇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地往身后的空地退去。
张小凡却向她一步步逼近。忽然,他双手捂着头,面目扭曲,痛苦地大喊:“碧瑶!!危险,快走!”
碧瑶脸色瞬间煞白,果然,张小凡被控制了!
她不再犹豫,手中剑光闪烁,立刻刺去。但就在此时,天际忽然闪电游弋,惊雷轰然巨响。电闪雷鸣间,劈下数道金紫光芒,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金色法阵,万道光芒如坚硬无比的铁链,将碧瑶困在中央。
碧瑶面露惊愕,全身已动弹不得,湛湛金光之间,只见四个人影翩然落下,分别落在法阵的四角。
其中三人分别是田灵儿、陆雪琪、林惊羽,而最后一个,竟是那一身黑衣、双眼血红的食魂怪!
碧瑶终于明白,从她遇到张小凡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来到东海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落入陷阱。
碧瑶眸中寒光凛凛,冷然道:“想不到,堂堂青云门,竟与食魂怪是一伙儿的!!”
林惊羽终究有些不忍,微叹一声,道:“碧瑶,我很抱歉,但此事我也实属无奈。”
陆雪琪望向张小凡,道:“法阵已经开启,你还不快离开小凡的身体?”
“张小凡”冷冷一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若离开,万一他等会儿坏事怎么办?”
田灵儿道:“师姐,少啰嗦,赶快动手!”
那困住碧瑶的金光霎时化作无数长剑,直取她的心口。
碧瑶出奇地冷静,不仅因为她无法反抗,更是因为,她身上的敛魂术已再一次启动,将万道剑影尽数挡住。
其实她并不会死,可是秦无炎却可能因为她丧命……泪水汹涌而出,碧瑶此刻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解开敛魂术。
守在法阵四角的几人均被敛魂术发出的护体光罩震飞,唯有“张小凡”还立在阵前。
碧瑶静静地望了他许久,道:“张小凡……不,或许,我应该叫你,唐大哥?”
“张小凡”的身子微微一僵,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被你看出来了,瑶儿果然聪明。”
碧瑶心中苦笑,她若是真的足够聪明,就该更早地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至于让事情变成今天这样。
青龙恢复清醒的那天,碧瑶就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她的结界真的挡住了从青龙大哥身上逃走的妖物,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如秦无炎所说,那妖物附身在了当时屋里的某个人身上。
而后来,她和秦无炎一切正常,那剩下的,只有孟光和唐远了。
而那天,最先向她提出撤掉房间外结界的人,正是唐远。
起初她以为唐远或许也只是被控制了,那妖物会从他身上离开。可方才遇到食魂怪,她才发觉,原先经常与食魂怪一起出现的那个黑衣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这个黑衣人,从她这一世在九岁时第一次遇到,再到后来现身小池镇告诉她复生的真相。如果不是一直在她身边,对她极为熟悉的人,是不可能时刻知道她和秦无炎的情况的。
所以,真相便是,唐远就是除食魂怪之外的另一个黑衣人,或者说……他应该就是冥帝安排在秦无炎身边的鬼将。
而青澜,也早就看破了他的身份,临走前才会提醒她,要当心身边的人。
碧瑶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是我身上的神力吗?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停下,我答应你,我愿意解开敛魂术,但请你,不要再让他们动手了!”
她并不怕死,只是她知道,每一次别人对她的伤害,最终都会落在秦无炎身上,而今夜又是月圆之日,她不敢去想,秦无炎能不能支撑得住。
她已经失去太多人了,她不能再失去他,更无法接受失去他!
“张小凡”张口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身子一晃,在原地不受控制地疯狂捶打着自己,他五官扭曲,自言自语道:“你给我滚出去! 滚出去!!你对我师姐和雪琪她们做了什么?!!”
“张小凡,你别不识好歹,明明是她们求我合作的。”
张小凡愣住,目光凶狠地道:“我不信!!你休要再诓骗我!”
他此刻身体里还有唐远的存在,所以时而是自己,时而又是唐远。但在旁人看来,就像是自己与自己说话。
唐远仍用着他的身体,道:“不信么?那好,我暂时不控制你,你自己去看看,那个被你们称之为食魂怪的人是谁。”
张小凡瞪大了眼,身躯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是谁?食魂怪会是谁??
此时,田灵儿、陆雪琪、林惊羽三人已围上来,张小凡上前一把揪住林惊羽的衣领,恨声道:“你们到底在瞒着我做些什么?为什么会与这个妖魔勾结?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把我蒙在鼓里??为什么!!为什么?”
陆雪琪急忙拉住他:“小凡,你冷静点!!”
田灵儿则大声道:“喂,沙华将军,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控制小凡?不要让他坏了我们的计划。”
一团浓重的黑雾从张小凡身体里漫出,渐渐凝成一个颀长挺秀的人影,一身黑衣黑斗篷,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一双洞幽烛微的眼眸,深邃如天边星辰,透着点点不怀好意的的笑,神秘而诡异。
唐远道:“我控制不住他,救人的方法我早就告诉你们,剩下的自己看着办。”
“你……”田灵儿咬牙切齿,转头道:“小凡,你想不想让我爹活过来?”
张小凡大惊:“师父不是已经……”
田灵儿道:“我爹没死,但如果你今天要阻拦,他会过得比死更痛苦。你知不知道……”
“灵儿!!”陆雪琪厉声打断她:“够了,不要再说。沙华将军,你既然也想取得碧瑶身上的神力,难道就要袖手旁观?”
唐远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的是她身上的神力了?我只是为了解开她身上的敛魂术而已。但她刚才已经跟我说,愿意让我解开,如此一来,我好像也没有帮你们的必要了。”
陆雪琪原本就白皙如雪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惨白:“如此说来,你不愿意让我们取心?”
唐远道:“也没有,我现在只想坐山观虎斗,不论你们谁输谁赢,我都是受益者,所以我谁也不帮。要想救田不易,你们就自己来吧!”
张小凡听得更为糊涂,他的目光忽然转到三人身后的食魂怪,他纵身一跃,飞扑过去,用尽全力一把扯掉他身上的黑斗篷。
食魂怪一时不防,遮住面容的黑巾与斗篷被拉开,银白月色映照下,露出一张狰狞恐怖的脸。
那张脸浮肿无比,从鬓角到脖颈处,还爬满了若隐若现的青色鳞片,再加上那一双血眸,在月光下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尽管如此,张小凡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师……师父……”他嘴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踉跄后退。
食魂怪是田不易??是他的师父?他真的没死?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用我师父的身体!你立刻从我师父身上滚出来!!!”
张小凡本能地抗拒这个事实,咆哮起来,挥舞着噬魂棍,带起阵阵凌厉红光向食魂怪劈下,那食魂怪身影一闪,敏捷地躲开。
张小凡正欲再劈,田灵儿飞身上前,挡住了他:“小凡,你给我住手!他就是我爹,也是辛苦养育你十几年的师父,但他现在已经被戾气反噬,早已失去神智,不认识你我。”
张小凡全身僵住,许久才道:“戾气反噬?怎么可能?这十几年来,他明明都好好的,怎么会被戾气反噬??”
他眼睛蓦地睁大,目光缓缓地转向手中红光闪烁的噬魂棍,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难道……我身上的戾气……是师父他……他……”
他不敢说下去,脸色发白发青,双手颤抖得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噬魂。
“不错,你身上的戾气之所以能化解,不是陆师姐帮的你,也不是天音寺的梵文经咒有效,而是全靠我爹把你身上的戾气,还有你这噬魂里的戾气尽数都吸到自己身上。我爹说,当年他收你为徒,虽然教导你,却没有护好你,你为了碧瑶叛出青云,他无时无刻不在自责。”
“冥灵峰一战后,你虽然回到青云,却因为动用噬魂的次数太多,已遭戾气反噬。他不得不寻了魔教功法青鳞术修炼,把你一身修为尽数吸走,却在你醒来以后让我们骗你是他把你修为废了,让你重新修炼。实际上,如果不是为了帮你除去戾气,他怎会舍得废了你的修为?”
“我爹原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去做这件事的,但戾气一开始对他的影响没有那么大,后来是每到闰月,戾气发作才会格外厉害,让他完全失去神智。我娘狠不下心杀他,我更不能接受我爹死去。直到沙华找到我们,说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我爹压制反噬,那就是……”
田灵儿哭泣着,也不敢再说下去。
但张小凡已经想到了,那方法,就是吸食活人的魂魄。
他看向林惊羽,含泪质问:“你也知道这件事?”
林惊羽默然不语,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碧瑶与她们几人隔得不远,也听到了这一切。她终于明白,为何最开始,那些被吸食魂魄的人大多是出现在青云门的管辖之地。
也终于明白,为何青云门追查百姓得失魂症一事查了十几年都没有查到真凶。
以他们的能力,怎么可能查不到,只不过是包庇凶手罢了。
张小凡神色凄惶,问:“那我师父那次死……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