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慕瑶清晨醒来,虽然得知芸娘还是坚持要走,但知道她还能再陪伴自己两个月,便也十分满足。
两月后,人间已到了盛夏时节。狐岐山脚下的灼灼桃花已悄悄化为葱茏佳木,茂树荫蔚,芳草被堤。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狐岐山仍是一片勃勃生机的模样。
山路上蹄声阵阵,尘烟四起。秦无炎带着十多名弟子,骑着马在山路上缓缓而行。他们身后还有一辆马车,车上载着一对母女,一行人正向着东南方的河阳城去。
河阳城一带地处中原,人流往来络绎不绝。芸娘的家乡在距离河阳城约四十里的一个镇上,不用入城,而秦无炎此次到河阳城还有事情要办,因此只将芸娘送到城门口,便停下了马车。
“娘亲,说好了,你会定期回来看我的。”
下了马车,慕瑶仍抱着芸娘,难舍难分。
芸娘摸着她的头,笑道:“好好好,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你也要听宗主的话,认真修炼。吃饭不要太挑,你还在长身体,不能只吃喜欢的。狐岐山那么大,你平时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慕瑶噗嗤一笑,“娘,这些话你都说了快十遍了。”
芸娘叹息一声,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些:“我这不也是舍不得你嘛。”
母女二人又依依不舍地说了一会儿话,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芸娘终是忍痛上了马车。
慕瑶一直在原地站了很久,目送着马车而去,耳中蹄声细碎,渐行渐远。
秦无炎知她难过,走上前去轻轻揽了揽她的肩,以示安慰。
“师父……”慕瑶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我在。”
温柔的声音回应着她,明明只有两个字,却能给她最为强烈的安全感。
生离死别只是半年内发生的事情,她却觉得过去了四五年的样子。
她声音哽咽:“以后,我只有师父了。”
为了让她心情好受些,秦无炎带她去了河阳城最大的酒楼——山海苑。
山海苑的前厅是主要的宴饮场所,共三层,从上到下分别也代表着客人地位从高到低。三楼是贵宾会客邀宴之处。后院里有东西南北四个庭院,也多为贵客所居。为了免人打扰,秦无炎命人包下了三楼和后园中的西苑。
时值盛夏,山海苑的西苑中花木最多,河阳城这几日多雨,小径上尽是被风雨摧折飘落的花瓣,唯有池塘中栽种着的大片荷花,得了荷叶庇护,仍旧亭亭玉立地开着,红白相间,清香远播。
秦无炎来此是有事与人商谈,慕瑶对宗派中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又刚与母亲分别,心里闷闷不乐。他便命唐远陪她在这后园里散心。
慕瑶立在廊柱旁,只觉得这个院子的一花一木都很是熟悉,好像自己以前来过。她的视线落在了小径旁边的一株不知名的红花上,那花形如龙爪,颜色极为鲜艳夺目,虽经一夜风雨,枝干被折弯,花都快要贴到地上,可那花瓣却仍坚强地维持着昂扬的姿态。
慕瑶好奇地问站在她一旁的唐远:“唐大哥,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唐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那是彼岸花。”
“彼岸花?好奇怪的名字。”
慕瑶走了过去,蹲下身看着那花,那颜色实在是艳丽得让人难以忽略,美丽却妖娆,带着一种魅惑感,她不由得感到奇怪:“这花这么好看,怎么只开了一朵?”
唐远道:“彼岸花又名引魂花,原是一种开在冥界忘川河畔的花,为冥界的魂灵引路。所以,这种花在人间并不常见。而人间一旦出现这种花,便只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
“有孤魂飘荡,不入地府。彼岸花开,为鬼将引路索魂。”
慕瑶一惊,“那这么说,这里有孤魂?还有鬼将?”
她吓得四下张望,只觉得原本清幽雅致的庭院现在也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令人心里发寒。
唐远笑了出来,道:“你看不到的。别怕,孤魂是最弱的一种魂灵,无法伤人。人的三魂七魄在死后会化为天魂、地魂、命魂。但若是魂魄被伤或者被分离,就有可能变为孤魂。鬼将索魂也只会在夜间。你是人,不用担心。只不过……”
唐远盯着那朵彼岸花,微微蹙眉:“这朵彼岸花现在很是虚弱,好像就要枯萎了。鬼将以花寻魂,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彼岸花提前枯萎,鬼将就永远找不到那个孤魂。死去的那个人,魂魄也永远不能聚齐,无法再入轮回。”
慕瑶从没有听说过这些,只觉得新奇又诡异,“唐大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唐远笑道:“自然是书上看来的。”
他伸出右手,将彼岸花的花茎扶起,试图让它挺立,但尝试多次,那花茎仍是弱不经风,如同年迈垂暮的老人,颓靡地弯着枝腰,无法直起身子。
他叹息道:“可惜,我的灵力不是木灵一脉的,没法让这朵花起死回生。”
慕瑶眼中一亮:“啊!师父说我的灵力就属木,我来试试!”
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轻触彼岸花的枝干,缓缓地注入自己的灵力。
只见那花犹如枯木逢春,竟慢慢地直起花茎,花朵也愈发变得红艳,似一个重获新生的骄傲美人,在风中俏生生地立着。
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随着慕瑶灵力越注越多,那枝干上,甚至还生出了两片狭长如柳的青绿嫩叶。
唐远死死地盯着那两片叶子,眸中深深的震动。
慕瑶却并未察觉他的神色有何异常,只是看到彼岸花居然真的直立起来,开心不已,兴奋地道:“唐大哥,它活了,我把彼岸花救活了。”
她站起来身来,欢呼雀跃,开心至极。
好一会儿她才安静下来,又看了看那彼岸花,道:“虽然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希望唐大哥说的是真的,会有鬼将跟着这朵彼岸花,找到那个孤魂,带他去投胎转世。”
唐远道:“会的。当彼岸花枯萎,但长出叶子的时候,就说明那个孤魂已经入了地府。”
慕瑶惊喜道:“那岂不就是现在?你看,它已经长出叶子了。”
唐远摇了摇头:“不,彼岸花的叶和花是从来不会共存的。叶落而花开,花落而叶生。花与叶是生生世世永远无法相见的。”
慕瑶不解:“可是它现在就开着花,也长了叶子呀!”
唐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缓缓道:“那是因为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了话头道:“瑶儿,我给你讲个彼岸花的故事吧。”
慕瑶一听到讲故事就兴奋,拍手道:“好啊好啊!”
唐远的声音清远悠长,娓娓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花神培植出了彼岸花,那时候的花只要土壤和气候适宜,六界之中均可栽种。彼岸花的花和叶也还可以同时出现。后来,有另一位神,为了抢夺功劳,不仅将她培植出的彼岸花据为己有,还杀害花神,夺走了她的神位。被害的那位花神临死前以神之名下了诅咒,诅咒那个杀害她的神所培养的彼岸花将永远只能生长于冥界,而花和叶也永远无法同时出现。
这个诅咒果然应验,新任花神所培育的彼岸花永远不会有花与叶一同出现的情况。它们也只能长在冥界做引魂花。后来,神族内部发生了一场大战,很多的神都在这场战争里殒命,包括那位新任花神。
有一部分神族的元灵散落到了冥界,彼岸花竟能够吸收这些散落的神族元灵。于是花和叶分别生出了灵性,花灵与叶灵竟化为一男一女,心意相通。执掌冥界的阎罗王发现了他们,将其任命为鬼将。但他们仍然被彼岸花的特性束缚,无法相见。
在漫长的煎熬中,花与叶开始吸食忘川河畔人的魂魄,因为只要成为人,彼岸花的诅咒就不再会生效。但这件事还未成功,就被天神发现,私自吞食凡人魂魄本就为神所不容,只不过,彼岸花是冥界不可缺少的引魂花,所以天神决定毁灭叶灵,只留下花灵。从此以后,冥界的彼岸花只能开花,却永远无法生长出叶子。”
慕瑶震惊,她看向地上那朵彼岸花,问道:“那为什么这朵花能长出叶子?它还能出现在这里?”
唐远道:“因为你的力量属于五行中的木行。花木本一体,传说那位最开始栽种出了彼岸花的花神,她的力量就属于木行神力。这世间,唯有木行神力能够真正催生彼岸花,能够让它起死回生,长出新叶。”
慕瑶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不可思议:“我的力量竟然这么强大?”
唐远点头道:“你的灵力极为少见。若认真修炼,假以时日,不仅可令花草复生,说不定还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真的吗?我会那么厉害?”
虽然是疑问,但小姑娘的言语和神情都带着欢喜,只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完全没有对这件事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既然这位小姑娘灵力如此特殊,何不拜入我派,行济世救民之事?”
方才慕瑶和唐远两人的对话,都被不远处站立的一个男子听了个干净。
慕瑶转身一看,那人已走到她身前,他看上去年纪和秦无炎差不多,着一身青白相间的锦袍,腰间别着一把银色宝剑,长身玉立,如列松青翠。
他的样貌气质与秦无炎同样清俊迷人,同样带有威严之感,但秦无炎脸上常带着淡淡的笑,看似温柔亲切却神秘危险。
而身前的男子面上神色淡漠,气质清冷如天山冰雪,至白至净,至圣至洁,全身上下自带一股疏离之感。
他的目光宁静深邃,望着慕瑶道:“狐岐山天黎神宗乃是魔教聚集之地,你这般天资,当入仙门修炼,拯救世人,而不是跟着秦无炎胡作非为,为祸人间。”
慕瑶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后来又觉得他的模样十分眼熟。但听到他骂秦无炎时便露出不满:“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议论我师父?”
那男子闻言失笑:“你师父?秦无炎竟然还开始收徒弟了?”
“我收徒有何不可?”
熟悉的声音自慕瑶身后传来,秦无炎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后园,他上前将慕瑶拉到身旁,继续笑道:“林掌门,我约你在三楼小阁相见,你却跑到这里来想要挖我墙角,是何居心?”
原来那男子就是现在青云门最年轻的一代掌门——林惊羽。
林惊羽笑道:“我来时是往阁楼而去,但刚到此地便察觉到一股很是独特的气息,便先寻了过来。没想到,这气息竟是从这位小姑娘身上传来的。”
慕瑶一听,便有些害怕地往秦无炎身旁靠了靠。
秦无炎也感受到她的害怕,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以示保护之意。他眉峰一凛,道:“林惊羽,你别忘了我们先前的约定。”
林惊羽冷冷道:“我没忘,但我们约法三章时说过,天黎神宗若不作乱,我们正道也不会挑起事端。但近几个月渝都、河阳一带的百姓连续得了失魂之症,这种吸食魂魄的邪术,只有你们魔教才会修炼。”
秦无炎亦不甘示弱地回击:“林掌门见识实在浅薄。吸食魂魄之术可不只我们天黎神宗会有。若是你们正道弟子修炼走火入魔,为了抵抗反噬,也会靠吸食活人魂魄来维持生命。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
林惊羽一怔,他自然清楚青云门的修炼之法。青云门的修炼典籍中的确也曾记载过,若是修炼时内心不够稳定,抑或闭关被人扰乱护身法阵,都可能走火入魔。只不过每种法术修炼方法不同,走火入魔后的反应也自然不同。轻则不过是修为尽毁,重头来过。重则不定期地遭到术法反噬,日夜承受噬心之痛。而有的人则需要靠吸食活人鲜血甚至魂魄来抵抗反噬……
可是,青云门这些年一切正常,他绝不认为是自己门派内出现走火入魔之人。
还没等林惊羽想明白,秦无炎又道:“不知林掌门可知,那些得了失魂症的人可都出现你青云门的地界,你身为青云掌门,不先彻查一下自家门派,反倒怀疑到了百里之外的天黎神宗,你这正道之首,当得未免也太愚蠢了些!”
“你……”饶是林惊羽脾气再好,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动怒:“秦无炎,你有何证据?”
秦无炎笑道:“我没有什么证据。但你青云门照样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失魂症是我天黎神宗做的,不是吗?”
林惊羽沉默不语,他的确还没有找到实际的证据证明此事与天黎神宗有关。甚至这几个月以来,他们都没查到任何线索。
见他只冷着脸不说话,秦无炎心里只觉得痛快,但一想到芸娘在狐岐山也曾得过失魂症,他又觉得此事不容忽视,若青云门能够查到线索,对他来说也是有利无害。于是,他又道:“你若暂时查不到什么,我倒是可以给你提个醒,周小环通晓招魂之术,或许,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见秦无炎有心相帮,林惊羽也暂时压下心里的不满,微微皱眉:“可是周小环多年来音讯全无,如何能够找到?”
秦无炎不紧不慢地道:“她在合欢派。”
林惊羽霎时一怔。
秦无炎很是乐意看到他这反应,嘴角含笑,继续道:“对了,玄火鉴我也交给了合欢派的金掌门,让她转交于你。她现在就在我与你约定好的小阁里等你。她可比我温柔多了,能帮你的自然会帮。”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神里明显透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林惊羽面色黑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子的翩翩身影……
秦无炎道:“林掌门,你该不会是不敢见她吧?”
林惊羽瞪他一眼,“要你多管闲事!”
秦无炎笑了出来,“我本来也不想插手你二人之间的纠葛。但合欢派与我天黎神宗乃是盟友。她曾帮我一事,我也还她一个情。只不过,林掌门,我奉劝你一句,若是无心,便早日划清界限。莫要像当年的张小凡,优柔寡断,最终害人害己!”
一提到张小凡,他的心头便忍不住涌上怒火,但看到慕瑶就在自己身边,心里又好受了些。
他牵起慕瑶的手:“瑶儿,我们走吧。”
经过林惊羽身侧,他忽又停下道:“林掌门,我并未违约,也请你拿到玄火鉴,还给李洵的时候,替我警告他几句,我天黎神宗向来不是吃素的,他若是再敢犯我,我便让这世上,再无焚香谷一派。”
他声音缓慢,徐徐说来,但一字一句皆是杀意森森,凌厉逼人。
林惊羽漠然道:“青云、焚香两派也是盟友,你若动焚香谷,青云门也不会袖手旁观。”
秦无炎淡淡地吐出两字:“随你。”
话音刚落,他已经带着慕瑶匆匆而去。
山海苑三楼一间精致典雅的小阁里,一个红衣女子倚着窗户,窗外雨打残花,落红无数。
她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后园景色,园里几人的对话,她用法术也能完全听清,此时园中只剩林惊羽一人,他独自伫立许久,忽然抬头,视线向她这边而来。
隔着濛濛细雨,两人目光凌空交织。
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蓦地想起这句诗来,想起戏园里李千金与裴少俊的故事,心头莫名攒动,不知是忧是喜。
不远处厅堂中歌女在浅浅吟唱:
“雨渍花零,红散香凋池两岸。别情遥,春歌断,掩银屏。
孤帆早晚离三楚,闲理钿筝愁几许。曲中情,弦上语,不堪听!”
在这低回徘徊,缠绵悱恻的歌声中,她听到了男子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她而来。
本章林惊羽和金瓶儿出现,这对其实我也挺喜欢的,但这篇文里不会写太多,只能侧面简单地写一点吧。
不过我也有看到嗑林惊羽和碧瑶的,电视剧里俩人的确还是很有cp感,所以我曾想过要不要把林惊羽也写成喜欢碧瑶,但因为这篇里会有金瓶儿的戏份,所以不忍心对她太残忍,还是写成惊羽只是对碧瑶有好感,但没有爱意。他的心动和喜欢是给了金瓶儿的,并且这对正好可以跟凡瑶形成对照。
因为,惊羽绝对不会像张小凡那么渣哈……
注1:“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出自白居易《井底引银瓶》,原句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里为了押韵我改成了“望”字。
注2:“雨渍花零,红散香凋池两岸。别情遥,春歌断,掩银屏。孤帆早晚离三楚,闲理钿筝愁几许。曲中情,弦上语,不堪听!”是晚唐五代李珣的词,我前几天读到这首词,觉得用在这里很应景,就写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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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彼岸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