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被轻轻拉开,又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萧珩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
“砰!”
一声脆响,是萧珩掀翻了那花盆,泥土撒了一地。
他颓然地靠在窗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她靠近时,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齐武和林羽在门外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担忧。
萧珩疲惫地闭上眼,低吼道:“滚。”
半晌后,他睁开眼,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房,最终定格在角落的食盒上。
他踉跄一步,扑了过去,手指颤抖着掀开了盒盖。
食盒中央放着一碗莹白的杏仁豆腐,细腻光滑。
喉咙里堵得发慌。
他伸出手端起瓷碗,抄起碗旁搁着的小银勺,挖起一大勺,粗暴地塞进嘴里。
冰凉的豆腐混着清甜的蜜糖在舌尖化开。
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进莹白的豆腐里,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水迹。
他低下头,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勺子磕在碗壁上发出轻响,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将喉间汹涌的呜咽死死闷住。
泪水混着冰凉的豆腐滑入喉咙,又咸又涩。
蕴玉堂内室的门被顾清妧反手重重关上,沉重的声响惊得外间知夏和云岫浑身一颤。
门内,顾清妧背脊抵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地板上。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细碎的呜咽声终于压抑不住,从紧咬的唇齿间漏出,起初是压抑的抽泣,渐渐变成破碎的呜咽。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额角散落了几缕碎发,粘在濡湿的脸颊上。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萧珩要去做一件足以让他不惜斩断他们一切过往的大事。
更让她心口绞痛的是,就在刚才他说要回河西时,她才猛然惊觉自己那份不知何时起,却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情意。
不是青梅竹马的依赖,不是习惯性的亲近,是……是想到他可能就此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心脏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剧痛。
可是……可是他要回河西了。
顾清妧的泪水汹涌地溢出眼眶,迅速浸湿了衣袖。
她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试图用疼痛压下心头的悲鸣。
她哭这迟来的醒悟,哭他单方面的放弃,更哭自己……在确定心意的瞬间,竟也选择了放手。
河西……那里有他的父亲,有广袤的天地,有他渴望的自由……
她该为他高兴的。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悲伤和委屈都压回心底。
外间,知夏焦急地搓着手,听着门内哭声,急得团团转:“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去了一趟隔壁,回来就成这样了,定是萧世子又惹了姑娘。不行,奴婢去找他问个清楚。”说着就转身欲走。
“站住!”门内传来顾清妧带着浓重鼻音的喝止,“不许去!”
短暂的沉默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谁也不许去,哭过这一场……明天就好了。”
可一连数日,蕴玉堂内室的门扉紧闭,连带着窗棂也掩得严严实实。
顾清妧倚在临窗的榻上,手里攥着一卷书,半晌不曾翻动一页。
案几上的点心只略动了边角,便冷透了。
知夏抱着一个长条状锦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姑娘,”知夏忐忑地道:“匠人那边……把东西送来了。”
顾清妧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锦盒上。
她放下书卷,坐直了身体,指尖蜷了蜷。
知夏小心地将锦盒放在榻边的矮几上,抬手打开。
一杆通体闪着幽冷寒光的银枪逐渐显露出来。枪身刚劲,枪尖锐利,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摄人的锋芒。
枪纂处,有她亲手刻的字。
顾清妧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枪身。她想象过他握住它时的样子,那飞扬的神采,再衬上这杆枪的锐气……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迅速别开脸,手指紧紧攥住了榻沿的锦缎。
知夏心头一跳,眼疾手快地将锦盒重新盖上,迅速抱在怀里,口中忙不迭道:“哎呀,这屋里光线太暗了,姑娘仔细伤了眼。奴婢先收起来,等日头好了再拿出来细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少年清朗带笑的嗓音:“阿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珠帘“哗啦”一声被撩开,顾明宵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手里还提溜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他几步窜到顾清妧榻前,献宝似的将钱袋口朝下,“哗啦”一声倒出一小堆白花花的银锭子和散碎银角子。
“瞧见没?一赔三!整整三百两。”顾明宵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拿起一个最大的银锭子塞到顾清妧手里,“我就说阿姐神机妙算,那公主还想抢人?阿姐一箭就让她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只能灰溜溜的回南疆去。连本带利都是你的,怎么样,开心点没?”
那小小的银锭硌在顾清妧手心。她低头看着银子,眼前却闪过万寿节那日,南疆公主挑衅的眼神,还有她上场应战时,那人懒洋洋倚在椅背上、嘴角噙着笑的模样……
云岫几乎在顾明宵倒出银子的同时就变了脸色。
她一个箭步上前,抓起矮几上的散碎银子就往钱袋里塞,口中飞快地说:“哎哟!我的小祖宗!姑娘正看书呢,您这叮叮当当的吵着姑娘清静了。来来来,奴婢先收好,回头放匣子里锁起来。”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半推半请,把不明所以的顾明宵给“请”出了内室。
门帘重新落下,隔绝了少年咋咋呼呼的余音。
室内再次陷入安静。
日月如梭。
还没等顾清妧从低迷的情绪中彻底转过弯来,一桩意外骤然发生。
这日,知夏神色慌张地快步进来,屏退了旁人,才急急低声禀报:“姑娘,不好了!我们派去盯着墨先生的人传回消息,说墨先生昨夜被追杀,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倒在城西一条暗巷里。我们的人趁对方搜寻的人离开后,才悄悄将他救了出来,眼下已经安置在西郊的庄子上,请了大夫,但……伤得很重。”
顾清妧心头一凛,低落的情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硬生生的压下。
“备车去庄子。”她斩钉截铁道。
马车一路疾行,赶到西郊庄子时,大夫刚刚处理完伤口,满头是汗。
“怎么样了?”顾清妧问道。
老大夫叹了口气:“万幸,避开了心脉,但失血过多,伤势极重。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晚了。真是命不该绝啊!”
顾清妧快步走进内室,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面而来。
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而最让顾清妧震惊的是他一直戴在脸上的那半边玄铁面具,已经被取了下来。
此刻,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光线下的,是一张俊秀却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
那张脸……和楚轻舟,一模一样。
果然是他!
他所谓的血海深仇,是靖安侯府的灭门惨案。
那对他下手的人,很有可能是灭了温、楚两家的真凶。
顾清妧站在榻前,看着那张与楚轻舟一般无二却气质迥然的脸,心中的疑团如同窗外沉沉的暮色,越来越浓。
“姑娘!”知夏有些为难地拉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白玲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不敢看顾清妧。
顾清妧微微蹙眉:“白先生?你怎么跟来了?”
白玲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床上昏迷的人,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愧疚:“七姑娘,对不起……其实我那日见到他,就觉得他像极了楚轻舟,所以一直暗中留意着。方才见知夏姑娘行色匆匆,您又急着出门,我就……就跟来了。”
顾清妧了然。
白玲对楚家的恨意深入骨髓,她认出墨先生身形酷似楚轻舟,定然是怀疑他是楚家人,想要伺机报仇或探查真相。
顾清妧压低声音道:“他不是楚轻舟。他是靖安侯府世子楚轻尘。”
“什么?”白玲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楚轻尘?他们怎么会……”
“他二人是双生兄弟。”
顾清妧目光扫过榻上人事不省的楚轻尘,“如今他性命垂危。他于南阳治水有功,帮过顾家,况且,我留着他还有大用。”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而冷冽,“所以,在我弄清楚一些事情之前,我不允许任何人动他,包括你。”
白玲闻言,抬眸看向顾清妧,眼中情绪复杂,有痛苦,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苦涩:“姑娘以为我是什么人?滥杀无辜之辈吗?我……我只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如果……如果他对当年之事并不知情,从未参与,我自然不会……”
“若是他知情,甚至参与了呢?”顾清妧打断她,直接问出了最残酷的问题。
白玲瞬间哑口无言,脸色白了白,嘴唇颤抖着,却答不上来。
血海深仇,岂是那么容易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