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谋 第1章 退婚

明德二十年，熙朝都城苍茫一片，朱墙碧瓦的亭台楼阁，被裹成一片琼雕玉砌的琉璃世界。

腊月里的雪，已下了数日，沉沉压在顾府连绵的乌瓦飞檐之上。

朔风穿行在曲折幽深的回廊间，廊下悬着的素绢宫灯，在风里微微晃荡，灯壁上绘着的墨竹仿佛也簌簌欲动。

一个穿着深褐皮袄的婆子踉踉跄跄朝何园跑来。大步迈过门槛，双手扶着廊柱喘着气大喊：“七姑娘，七姑娘，大事不好了。”

一抬眼，愣在原地，刚刚的喊叫也没了声响。

“天爷啊，不怪说其他公子姑娘住的不是这个院，就是那个轩，独独七姑娘的院子叫何园。竟真是个大园子！”张婆子两眼放光，脚步生风的往里走，眼睛还不忘四处观望。

脚下青石板小径被扫得发亮，只余角落或砖缝里嵌着未化的残雪，蜿蜒向前。

左手边那片开阔水面已结了层薄冰，冰面上积着雪。

临水的六角亭檐角挂着几串冰凌，亭子石阶被扫净，露出本色。池畔的腊梅正开着疏落黄花，幽香暗浮，几丛兰草叶尖凝着霜。

小径右侧，粉墙之下，一株百年古樟尤为醒目，枝干虬劲，深褐色的枝桠托着厚厚积雪，浓荫虽褪，庞大的躯干与覆盖积雪的枝桠沉沉地压着半幅院墙与小径上空。

小径尽头，两层的绣楼矗立眼前。

重檐歇山顶的黛瓦上覆着白雪，檐角悬着的铜铃在风中轻响，铃舌结了冰花。朱漆栏杆围绕的二楼敞着菱花窗，楼下阶前，几丛芭蕉宽大的叶片被雪压得低垂。

两个小丫头正拿着长竹竿，小心地替芭蕉叶和低矮的花木抖落积雪，动作轻悄。

张婆子慌忙跑过去，立在楼前扫净了雪的石阶下，朝着楼上敞开的窗，抬高了声音，气息在冷空中凝成白雾：“七姑娘，大事不好啦。”

“四姑娘落水了。”

“您赶紧过去看看吧。”似乎喊的岔气了，张婆子弯腰拄着膝盖匀了匀气的功夫儿。

“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看四姐姐。”人未到，声音却似玉珠相碰，美妙动听。

一个扎着双髻的丫鬟掀起帘子，后面的少女缓步走出。

顾清妧裹着一件通体雪白、毛尖隐泛银光的狐裘，兜帽边沿蓬松的狐毛衬得她一张小脸愈发莹润如玉。

乌发以一根通体无瑕的玉簪绾了个简单的垂鬟，应是尚未及笄。步履从容，裙裾下露出的鹿皮小靴踏在青石上，几无声息。

那份深入骨髓的贵气与冰雪般的沉静，是顾家百年簪缨、世代清贵底蕴里方能浸润出的风华。

丫鬟云岫捧着暖手炉，知夏提着盛放点心的朱漆食盒，皆屏息敛容，紧随其后半步。

张婆子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她刚刚见到四姑娘掉进冰窟窿，吓得惊慌失措。还好姑娘被及时救了上来，急忙颠跑要去找大夫，四姑娘却哆嗦着让她来找七姑娘。

然而听七姑娘刚才的语气，对上现在神态……张婆子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七姑娘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顾清妧当然不觉意外，这四姐姐落水，府中上下都没惊动，偏偏一个婆子跑她院里大呼小叫。

她眸光微动，想来她这四姐姐是等的不耐烦了。

个中缘由，还要从五日前说起……

连日的落雪，也挡不住姑娘们的晨昏定省。

顾清妧到东西跨院的穿堂时，恰遇二房庶出的三姑娘顾清菡带着丫鬟从西面回廊转出。

三姑娘年岁稍长，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锦缎斗篷，面容清秀温婉。

见到顾清妧，她立刻停下脚步，侧身让至廊边，微微屈膝，垂首敛目：“七妹妹安好。”姿态恭谨，声音轻柔。

“三姐姐安好。”顾清妧微微颔首回礼，目光在她斗篷上掠过，脚步未停。

“七妹妹，好巧啊。”三房的六姑娘顾清玥，一身簇新的鹅黄织锦斗篷，镶着雪白的兔毛滚边，一张俏脸被衬得粉雕玉琢。

“六姐姐。”顾清妧唇角微弯，露出一丝笑意。

三人刚要踏上通往慈安堂的最后一段回廊，慈安堂那庄重肃穆的月洞门已然在望。

未及走近，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能辨出是激烈的争执声传来，让廊下等候的五姑娘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母亲，求您了，您就依了女儿这一次吧。女儿真的……真的不能嫁啊。”这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是二房嫡女顾清瑶的声音。

紧接着是沈氏那难掩震惊的声音，字字沉重：“瑶儿，我的儿。”

“你……你这是在剜为娘的心啊。”

沈氏的声音带着哭音，强忍着悲愤，“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退婚？这两个字岂是能轻易出口的？那靖安侯府是世代簪缨的勋贵，楚二郎是侯夫人嫡出的次子，人品贵重，文武双全，满京城谁不道一声良配？”

“前几日你还欢欢喜喜地挑选嫁妆，与姐妹们说笑，满心都是待嫁的欢喜，今儿个究竟是撞了什么邪祟，竟……竟要行此自毁前程、累及家门之事？”

沈氏声音颤抖着，更多的是对女儿未来的深切恐惧：“瑶儿，你糊涂。”

“你可知退婚二字对女儿家意味着什么？是让你、让整个顾家的女儿都蒙羞。你出嫁的姐姐们在夫家如何自处？家中姐妹们的婚事又当如何？”

“你父亲的前程，顾家的百年清誉，难道都要毁在你这一念之间吗？你……你究竟有何天大的苦衷不能说？连为娘都不能告诉？你告诉我，是不是那楚家……楚二郎他……”沈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心碎的哽咽，“……你倒是说话啊，我的祖宗。你要急死为娘吗？”

“母亲……求您就当女儿福薄，配不上侯府门楣，把这门亲事……退了吧。女儿情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顾清瑶的声音穿透门扉，重重砸在廊下每一个人的心上。

庭院里侍立的丫鬟婆子们早已面无人色，垂首肃立，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顾清菡听得脸色发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顾清瑶更是下意识地抓紧了顾清妧的衣袖，小脸煞白。

顾清妧站在廊下，雪白的狐裘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兜帽下，那张清绝如玉的小脸上，神色依旧沉静，唯有眼眸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冷。

退婚？靖安侯府？楚二郎？

这门亲事的分量，她太清楚了。

祖父顾含章，乃是当今圣上的恩师。十八岁科举入仕，一路青云直上，人人都叫一声“顾阁老”，虽已致仕荣养，然桃李满天下，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其影响力根深蒂固。

她父亲顾廷筠，官居吏部尚书，掌天下文官铨选，位高权重。

二叔顾廷文，任光禄寺少卿，三叔顾廷安虽是庶出，但亦是金榜题名后外放做官。

顾家虽非勋贵，却是实打实的诗礼传世，清流砥柱，门第清贵显赫。

靖安侯府乃开国勋贵，累世簪缨。楚轻舟作为靖安侯府嫡次子，虽不能袭爵，但也年少有为，前程似锦。

这门婚事，堪称珠联璧合，是京中人人称羡、无可挑剔的好姻缘。

四姐姐之前也对这桩婚事满意至极。如今，竟在临近婚期时，不惜以“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相逼，也要退婚？

而且……有什么苦衷不能说？

这反常来得太过猛烈，绝非寻常女儿家的婚前忐忑或小性子。

顾清妧的目光落在慈安堂紧闭的大门上，轻轻吸了一口带着雪沫清寒的空气。

就在这时，门内死寂了片刻后，响起了老夫人身边丫鬟琥珀的通传声：“老夫人请姑娘们进去问安。”守在门口的丫鬟连忙打起厚重的棉帘。

顾清妧神色如常，轻轻拍了拍六姐姐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示意她镇定。

她率先抬步，步履从容的迈过门槛。

顾清菡和顾清玥，皆收敛心神，屏息敛容，跟随在她身后，迈步进入。

带着浓郁檀香和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众人。

比这暖香更令人窒息的，是堂内那几乎凝固的沉重气氛，以及跪在堂中形容惨淡、泪痕斑斑的四姐姐。

还有她身旁面色灰败，强撑着仪态的沈氏。

顾清妧垂眸敛衽，和几位姐姐一起，仪态端方地向端坐于上首雕花罗汉榻上的老夫人叶氏行礼：“孙女给祖母请安。”

目光在行礼的瞬间，已不着痕迹地扫过堂中。

老夫人叶素，忠勇侯府独女，将门之后。银丝绾髻，碧玉扁簪，深青锦袄，端坐的姿态沉淀着威严与沉静。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一双深眸如古井，落在堂中跪着的顾清瑶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痛心。

左下首第一位是顾清妧的母亲，长房夫人谢令娴。出身门阀谢氏。月白锦袄配银灰狐腋裘比甲，通身气度雍容华贵，眉目间一派从容淡泊，仿佛方才的惊涛骇浪只是池中微澜。

紧挨下首，是二房夫人沈氏。虽非门阀世家，但其弟沈漾乃当朝新贵，圣眷正隆。她一身绛紫缠枝牡丹妆花缎袄裙，此刻却面色灰败，眼圈红肿，发髻微乱。强撑着挺直背脊，紧攥帕子的手和颤抖的嘴唇，脸上露出心碎与惊怒交加的情绪。目光死死锁在女儿身上。

再下首，三房夫人苏氏。苏氏寒门出身，门第不高，却也是清流门户，一袭藕荷色绣玉兰锦袄，气质温婉，此刻低头不语，惶恐不安，稍显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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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