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早已经离开,夏夕维一个人站在关了门的办公室门口。那儿光线不足,一片昏昏暗暗,笼罩着沉重的寂静,他及腿的大衣敞开着,右肩膀勾着书包,虚倚着背后的发着冷冷白光的墙。听见脚步声,他倏然抬头,直直望向夏尔。
“回来了?”
“站了多久?”
两人同时发出声音。
夏夕维朝他走着,先说:“不久,就一两分钟,班主任刚走。”
“……”几乎只要一秒,夏尔就感受到了他身上凉森森的寒意。这分明是在外面站了很久。
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他也下意识看了眼活动室,黑暗,枯冷,似乎藏着阴谋。只一眼,那个拿着刀的人影就在眼前清晰地一晃而过。
夏尔猛地拉住了旁边人的手臂。夏夕维察觉不对,正色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报警!”夏尔说。
***
周六下午,一阵大雨刚落完,夏尔坐在屋檐下,凝视院景。
院里蓄着几汪雨水,几片残缺树叶、几朵花瓣沉在其中;敞着的院门,像长方形的电视窗口,身着各异的人们撑着五颜六色的伞经过绿油油的芒果树下,偶尔,也会有车和几辆电动车经过……
几分钟后,等的人终于来了。夏夕维背着包,撑着伞,轻轻来到跟前:“专门等我,还是专门赏雨?”
这样的画面似乎是重复的,以前就见过无数次,因为这个意识的产生,夏尔心里顿时温软一片。表面却若无其事,起身进屋:“都不是,单纯吃饱了有些撑。”
“哈哈哈哈……我说你要不要这样嘴毒。”
“又没对你毒。”上楼时,夏尔给他拿上了泡好的果茶。
夏夕维尾巴似的贴着他控诉:“怎么没有?前天晚上,你差点没因为我呆在办公室门口等你而骂死我。”
夏尔刮了他一眼:“不该骂?我不在,你回家就是了,非得执拗等在那。如果我不返回去,你是不是就打算一晚上等在那了?”
夏夕维据理力争:“可是你肯定会回来的啊。”他拉住夏尔,不知多少次说了:“反而是你……以后,遇到当时的情况,你不许再一个人追出去了。”
最后这句话,这三天里,夏夕维不知在他耳边念叨了多少次。
前天晚上,警察、老师一起出动,忙到将近十一点半。然而,那人蒙着面戴着帽子,进了巷子后因为没监控而不知去向,因此,具体身份排查难度较大。警察让他们等消息,保卫处则被校方和警方严肃教育,以后除了学生和教职工,进校门都要核查身份进行登记。
其实登记核查这个事本来就是保卫处的职责,校方给的保卫条例里清清楚楚写着,但十年如一日的太平日子总会让人疏忽大意。保安听说是某个校领导塞进来的亲戚,玩忽职守八年了,这一下差错正正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校长大怒,第二天一早就即刻换了人。
新来的保安正值壮年,行为可靠,认认真真穿着保安服,在校门口四处投射着鹰隼般的目光。
那晚的前因后果没传出去,不知情的同学对新保安一边新奇,一边又感到有些怵,往日见到半身不遂懒洋洋躺着晒太阳的保安,他们若无其事大大咧咧地穿过校门口,但现在一见到这么威厉严肃的新保安,书包里的手机啊烟啊血腥暴力的课外书和漫画书啊,几乎有一半人收敛了没敢带了,短短三天下来,比杨蒙的“极权控制”还要效果好。
作为当事人,夏尔和夏夕维也跟着渐渐安心。除了校门口加强了警戒,小巷子里也安上了监控;这几天上下学,社区的保卫人员也尽职尽责一直护送着他们;许诺也在当晚就跟他们的家长通了电话。
不过,她没提夏尔追着歹徒出去这事。一方面是校长那边明里暗里地暗示不要让家长过度担心,另一方面,夏尔自己也说明了家庭情况并说不想让家里的老人家担心,所以,夏尔追出去的大胆举动,只有校方、警察,还有夏夕维知道。
“下次不会了。”夏尔说。他偏着眼神,盯着上方走廊一角皱皱巴巴的光圈。
夏夕维仍然拉着他的手腕,晃了两下,嘀咕:“你总是嘴上一套。”
“不信我?”鼻头有些痒,忍了几秒,夏尔还是抬手摸了摸。
“信。”夏夕维看着他,目光里有“担惊受怕”,有无奈焦心,似乎还有隐忍,可惜,夏尔心虚地朝走廊里转着眼珠,没有看见。
“但是,我不敢赌。”夏夕维说。
知道夏尔追一个拿刀子的人追出校园时,他几乎本能地颤抖,像毫无预兆地看见夏尔悬空于悬崖边,一瞬间,焦急,无措,以及源源不断的后怕感尽数侵占大脑。万一那人给他引到人烟稀少的角落,万一那人突然不跑了选择一了百了拿着刀就朝他冲去,万一……无数个“万一”在心里像海浪一样起起伏伏。
许久不见他说话,不用看他,夏尔也能感受到他的担心。
“我保证不会了,信我。”他转回眼神,对上夏夕维仿佛刚淋过雨的湿漉漉的眼睛,认真地说。
“……”半晌,夏夕维憋出俩字:“拉勾。”说着,还真抬手伸出了小拇指。
夏尔失笑:“行……拉勾,一言为定。”
这几日天黑得晚,晚来风急,风声沉甸甸的。与春夏相比,芒果山的秋夜安静了些。
自从那件危险事发生之后,微妙的疏远没了,两个人的关系再度回到从前。时间也过得飞快,一连经历了几个乌云密布的日子,下星期中旬就又是月末了。也意味着要期中考试了。
理科倒不用担心,另一半的文科科目,夏夕维按照夏尔之前列思维导图记忆的方法也记得游刃有余了,唯有一项,语文的文言文题和诗词理解题,他十分薄弱。
夏尔这几天便着重帮他复习这两个部分,循序渐进了几个晚上,夏夕维不负他望,再次突飞猛进,把几篇重点都牢牢掌握了,甚至还能余出时间请教夏尔写作文的方法。
夏尔月初就托卢星月老师投了第一次稿,不出意外,第一次就拿了二等奖,奖金丰厚,还有荣誉证书,拿来给外婆一瞧,老人家笑容洋溢了好几天。
时间刚过八点。才分析完一篇优秀文章,夏夕维就嚷着要看夏尔得奖的那篇文章。夏尔收着桌子上的书本,头也不抬地说:“平板里,app里打星号的第二个文件。”
“好!”夏夕维神情雀跃,身体坐直,恭敬、小心地拿起平板,输入密码:112200。但接连两次,都显示密码错误。
“换密码了?”他问。
“……”夏尔极轻地僵硬了一下。上次,纪念闹了那么一出后,他是肯定要改平板密码的。然后,在当天的深夜,鬼使神差地,他改成了现在的密码。
浴室门虚虚地掩着,里面的小方窗下午看完时没来得及关。冷风正挤破头从半扇窗口钻进来,丝丝缕缕经过浴室门留出来的长条形缝隙,落到了面前的试卷上,沙沙,沙沙……
夏尔说:“312200。”
“喔,换了第一个数字。”夏夕维开了锁,点开app里的文件夹,开始阅读。他的神情温和,没半点异样的波澜。
夏尔观察了片刻,心里有点庆幸,又有些不甘。31、22,明明很明显,那之后改成“831220”呢?
屋里像凌晨两点时一样安静,却也有众生一起万籁俱寂的舒适感。夏尔关了浴室门,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
A班的学生做题快,除了基础扎实、做题很多,还有个重要原因:读题快、理解能力强。但今天,三千字不到的文章,夏夕维一字一标点地看,愣是读了十几分钟。
夏尔去楼下重新倒了两杯果茶回来时,他正好读到最后结尾。
夏尔这样写道:
有些难捱的日子深入了生命;有些人足有千斤重沉在身上;有些话像河底的淤泥,平缓流动的河面经大雨一砸,这淤泥就迫不及待地往上翻腾。
……
而在一切苦难之后,他们会再次相见。
夏夕维默念了最后一句话,再上上下下扫了两遍,结合全文思想,问:“你有失散过的朋友吗?”
“……没有,瞎写的。竞赛主题就是让我们写点过去的事,我的过去波澜不惊,朋友也不多,实在没什么好写的,我就编了这篇,语言也矫情,‘文青’病犯了,不用深究。”夏尔的拇指在杯口搓着,指甲一会红一会白。
夏夕维点点头。不过,一会又眯着眼看着他说:“怎么说这么多话……是真的有事吧,不方便说?”
“……”夏尔恨不得穿越回刚才,用手里的果茶堵住嘴巴。
看他满脸阴郁,夏夕维顿时笑倒,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笑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怎么会这么烦恼呢?放心啊,我不问了。”
夏尔:“…………”他拿起他面前的果茶,面无表情地递到他面前。
夏夕维松开支撑在他肩膀的手,立即接过:“别生气,我马上堵住嘴。”话落,仰头开始往嘴里倒。
几滴西瓜色的茶水沿着嘴角,在下颌角滴落,消失无踪。夏尔顺着某一滴水往下看去,然后,顺理成章看见了正在上下滚动的喉结,白皙里透着微弱的红色,水光潋滟……
“喝慢点,别噎着了。”他转开眼,提醒说。
杯子空了。夏夕维鼓着两腮,咕咚了一会,脸颊上的两块“面团”就陷了回去:“喝完了,没噎到。”
“……”一下没忍住,虽然没笑出声,但是夏尔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了很大幅度。怕被看见,他连连转头,直到身子也跟着一转,完全背对了人。
夏夕维勾住他的肩膀,把人带回来:“偷偷笑我呢?”
“没有。”
“有。”
“……随你说。”
夏夕维扑哧笑了:“明明就有,你还倒打一耙。”
“随便你怎么说。”
“行,那随我说,你呢,就是在笑我,然后,还不敢笑出声来。夏尔,我说你有时候怎么这么害羞啊,我们都多熟了,有时候你还要端一下。”
“…………”
良久,夏尔咳了一声,“端?那你想要我怎样?解放天性撒泼打滚?”
夏夕维再次破功:“哈哈哈哈……也不是不行,地毯挺软的,滚一个看看?”
“……”夏尔一脸“我看你是活腻了”的表情。
夏夕维简直乐得不行,不怕死地不依不饶:“怎么样啊?夏尔哥哥,长者为先,示范一个呗?”
夏尔:“你确定还要继续说?”
某人立即正色,笑眯眯把嘴巴抿成一条线,还抬手在嘴前的空气中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屋外有了雨声,夹杂着风声,大自然的声音中人类制造的声音显得隐约而若有若无。
夏夕维耍起小孩心性,赖着不走。于是,夏尔顺应中秋第二天的晚自习承诺好的约定,带他下楼,在外婆旁边,听着雨落风吹,两人第一次一起看了一部温暖治愈的电影。
***
结构相似,内容也相似的日子一天天流逝。十点一过,他们就待在芒仙路13号的二楼,或者待在尘山路17号的二楼,互相陪伴着学上一个多小时;六点一过,黎明的弘圣路,他们轻轻的步子穿行在闷得像桶底的其他学生的话语中,并不特别,却有一种日复一日的安全感和温暖感……在属于这个时节的忙碌中,他们亲密无间,一起茁壮成长。
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日子,他们有整整三年;
没有意外,这样不断重叠的日子渐渐刻入骨髓,正在成为他们的习惯。
除了外婆,夏尔一天当中必须要见到的人是夏夕维。至于浴室里的小角落,他仍然经常光临那儿,吹风,看他……窗下的芒树依然茂密深绿,枝干会在没有冷冽秋风的夜晚渐渐粗壮,矢车菊早已形成一片叶丛,视线对面的落地窗,已经很久不拉窗帘了。
拱形的大落地窗,白天敞怀收拢明亮光线,夜晚开一盏灯,一切,一览无余。夏夕维越来越频繁地在窗前走来走去,或是在窗前坐着写字看书,也经常在洗完澡时搬一把椅子,坐着发会呆。
这些变化发生于不断变化的时间里,非要追根溯源从何时开始发生,或许,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
期中考试在星期四下午结束,为此,学校放了当天的晚自习。
当夜,夏忠明一贯反常地打来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因为那个拿刀的人再没出现过,警方和学校给两人的家长说明此次事件结束,他打来关心了几句。第二次打来时,夏夕维正巧从芒仙路13号出来。秋风萧肃,树叶沙沙作响,车辆和人潮在他的侧边穿行不息。
“跟夏尔断了联系。”夏忠明劈头盖脸地这样开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一直能听则听,避免发生正面冲突的夏夕维问:“为什么?”
夏忠明那边的安安静静,周围没有风声,似乎只有寂静的夜空。他声音平淡:“我懒得多说,但这孩子,以前在读初中时人缘不太好,跟同学们处不来。老师对他的评价也只是成绩好,并且,都说他性格阴沉,有些过激。而且,上次的歹徒,就是他先发现的,学校还夸耀他遇见歹徒持刀后报警时态度冷静,我看,是心本来就狠劣……”
“爸爸,”夏夕维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没觉得他有问题。”
那边顿了良久,夏忠明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成人善于伪装,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同样也会,尤其是学习成绩好的这种。阿维,别低估他们。”
夏夕维转过一堵墙,站在风口,任迎面的寒风吹着,面色冷峻,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我倒是觉得,我低估樊渊了。”
“……”
儿子鲜少这样一回回反驳他。夏忠明沉吟片刻,说:“他也是关心你,特意替你留心。”
鼻腔源源不断地灌入寒风,渐渐干涩发疼,夏夕维提步绕了一小圈,进入尘山路:“……爸,我有一定的判断能力。这些事,你不用担心。”
夏忠明陡然拔高声音:“你有吗?万一这次看走眼了呢?你正在成长,三观正在形成,身边一点风险因素都不能有!”
“……”
“你如果控制不了自己,那么,我不介意麻烦姜姨和樊渊一起盯着你。”
“……”
“如果这也不能奏效,那你就转学回来吧。北安的高中最近已经新引进很多高效的教学模式和优秀师资力量,不比芒中差。”
“……”
记忆里深埋着的空虚和冷漠的感觉尽数出巢,夏夕维在家门口停步,手上依然持着手机,一语不发。电话那头异常寂静,也在和这边僵持着。
他望向对街的二楼。这一眼,二楼飘窗的帘子猛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窗帘已经完全紧闭,他有些恍惚,感觉看错了,又感觉没看错,他好像确实看见了夏尔一晃而过的白皙手臂。
“我会的。”夏夕维最终说了这句。
尽管模棱两可,但夏忠明还是接受了,只不过接受得很生气——听到回答后,电话直接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