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欢颜回来后,一言不发,只带祈夜槐离了合意楼,前往偕乐坊一处寻常民宅。
抵达宅门,秦欢颜叮嘱道:“尊主虽是答应了见你,但未必肯将九瞳猊借你。若尊主不肯借,你切不可强夺,咱们再另想法子,寻找真人便是。”
祈夜槐:“你曾说你遇过一次生死危难,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人所救,救你之人便是这位妖王?”
秦欢颜:“是。尊主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你与真人又是我知己好友,我……”
祈夜槐明了她的为难,在推门入内的同时应道:“我答应你。”
目送祈夜槐身影隐没在了门后,秦欢颜仍不免忧心。
祈夜槐的性子,她自是了解,而妖王溟无月也是个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之人。这样的两个人待在一块儿,自是令她难以心安。
不过好在没过多久,宅内便起了脚步声。秦欢颜推门看去,见祈夜槐牵着一条四肢颀长、立耳如锋的黑犬走来。
她颇感意外:“你同尊主说了什么?她竟如此轻易就答应了。”
祈夜槐不答,只道:“先回去。”
返回合意楼,祈夜槐将沾有钟离檀气息之物,一一拿给九瞳猊嗅辨。
当嗅到那枚染有钟离檀血的剑穗时,九瞳猊双耳微动,眼珠瞬化为复眼,疾速开阖。
秦欢颜盯着剑穗,奇道:“这剑穗打哪儿来的?真人不是不使剑吗?”
祈夜槐此时无暇与她解释。
不多时,九瞳猊似有了发现,径直朝楼外奔去,随后又引她们出了酆城,来到城外一条通衢大路。
双瞳闭而六目启,在她们眼中,天仍是天,山仍是山,树仍是树。
但在九瞳猊六目之中,天地万物已自原本之形蜕变为元始之气,这些庞杂灵气汇聚成气脉流转,生生不息。
它要寻的那一丝人息,就隐在这天地气脉之中。
祈夜槐抑着焦躁,将掌中的剑穗攥得更紧。
终于,九瞳猊六目齐齐定在了同一方向。
祈夜槐望去,见数十里外,一座葱郁大山为雾气所环绕,正是此前她与钟离檀追踪百足虫妖时去过的浥山。
祈夜槐当下飞身疾掠而去,秦欢颜与墨青鳞也携着九瞳猊,紧随其后。
一入浥山地界,原本明朗的天忽地风云骤变,乌云几乎是在瞬间笼罩顶空。
狂风呼啸,雷雨之势已成。
九瞳猊似为此干扰,鼻尖狂嗅,六目飞转,却再难确定一个精准方位。
秦欢颜察觉山中定有古怪,提醒道:“这山中恐怕有什么东西在兴风作浪,进了山之后,咱们得……”
话未说完,祈夜槐已消失在繁茂密集的树影之中。
只要能确定钟离檀就在山中,纵是将这座山翻过来,自己也定要寻到她。
祈夜槐心里只此一个念头。
来到林中一处平坦之地,她解下所负的无相锏,呼唤锏灵,盼它能为自己指明大致方向。
锏端来回摇摆,在感知了数个方位后,最终遥遥指向山巅。
山巅林深之处,有一座古朴庙宇。
庙外笼罩着一层如透明水幕的结界。
结界内的大殿中,一单薄身影面朝着一尊慈眉善目的神像垂首而跪,仿佛是在深深忏悔,又似在苦苦祈愿。
当祈夜槐寻到此处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那身影虽是背对着她,又隔着一方结界与庙门数十丈距离,她仍是一眼便认出,那就是钟离檀。
她试图直接突破结界,然而身子甫一触及,整面结界便如水波般起伏漾开,以一股绵柔却极为强大的力量将她震退。
她稳住身形,一连掐出数个术法攻去,结界却一一吸收化解了这些术法能量。
祈夜槐眼神冷冷地瞧着殿内那尊神像,身形缓缓升空的同时,双瞳尽化为血红之色,长发狂舞,鬼气如沸。
“浥山山神是吗?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撤去这结界,将此人还给本座。”
天色依旧阴沉,乌云隆集,结界也仍稳稳罩立于庙宇之上,纹丝未动。
“很好,那本座便崩了此山,让你这山神再无容身之地!”
祈夜槐扬起曳影鞭,猛地一扫,鞭影所过之处,方圆数里的参天树冠被齐齐削平,树木哗啦啦倒下,绿涛翻滚,铺满山坡。
又是一鞭挥出,鞭身开始无限延伸、分化,化作万道细密扭动的漆黑影枝,若遮天蔽日的巨大黑色荆棘冠冕,覆罩在整座山峰上空。
随着祈夜槐口中念动法咒,那万千影枝倾泻而下,齐齐钻入山体内部,穿透岩石、树木,直达山脉的灵脉节点与地气汇聚之处。
整座山峰剧烈摇晃起来,巨大的山石不断崩落、滚塌,轰隆鸣响之下,山体内部结构仿佛正在被不断破坏、蛀空。
“轰——”一道道凌厉雷电劈砍而下。
祈夜槐飞身躲闪,但因要维系术法,精力分散之下,偶有一瞬躲闪不及,被雷电劈中后身。
衣帛瞬间焦裂,大片肌肤也遭火电焚灼,血肉模糊。
可她却丝毫没有停手之意,只是随意拭去唇角污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神像:“好啊,那就来试试看,究竟是本座先崩解掉你的根基,还是你能先将本座劈死!”
就在这时,雷电却忽然隐了去。
一只通体流转着白色光华的鹿在庙门前化形而出,来到了祈夜槐面前。
“吾非是害她,实为渡她。”温醇慈厚的嗓音,流露出隐隐神性。
祈夜槐充耳不闻,只望着钟离檀颓然跪地的背影,高声一唤:“钟离檀!”
声音或是为结界所隔,又或是钟离檀意识混沌,根本听不见外界声响,身子未有任何反应。
于是适才终于寻见钟离檀的那丝安定,顷刻便为担忧所夺去。祈夜槐望向山神:“你将她如何了?”
“非是吾将她如何,而是她自己溺于苦海,挣脱不得。”
祈夜槐失了耐性,脸色彻底阴沉:“本座再说一次,撤了这结界,否则……”
曳影鞭感知到主人愤怒的心境,再度扬舞起来。
山神静静盯着祈夜槐,片刻后,终是转身而去,渐渐消失在了林中深处。
随着它的离去,那面罩立神庙的结界也散了,与此同时,大雨倾盆而下。
祈夜槐疾奔入庙,双手捧起钟离檀的脸,见她面上一片青白之色,很是虚弱。
“钟离檀......”随着祈夜槐的触碰,方才若被定身的钟离檀,身子倏地一软,倒在了祈夜槐怀中。
祈夜槐也分不清,是适才雨下沾湿的面颊水珠,还是一腔忧虑急切所凝的泪珠,在此刻滴落下来,在钟离檀面上晕开片片湿痕。
有一滴,恰好点落在钟离檀眼上,顺着眼角淌入眼中。然后便似有了神迹,钟离檀慢慢睁开了眼。
那眼中初时满是虚怔,渐渐地,眼神凝了光亮,却又在看清面前之人后,显出退怯,落在身侧的手,也下意识地推去。
祈夜槐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钟离檀,你先听我说。”
“我知道了,一切我都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钟离檀神色怔忪了一瞬,旋即便为某种恐惧迫使,移开了与祈夜槐对视的视线。
祈夜槐却不容她躲:“看着我。”
直到钟离檀的目光又回到她眼中,她才继续说道:“一切我都知道了,知道愚村被屠的真相,知道你天劫真正的起因。”
她引着钟离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让她感受自己一下又一下,毫无半分虚假的心声:“过去的罪孽,我与你同赎。天道罚你,我与你同受。”
接着,她又拿出那条昔日沾了自己的血,如今又染了钟离檀血的剑穗:“以及,我知道了你很早便识破了我的真身,却一直未拆穿我,反到配合着我演戏。”
钟离檀的目光随那剑穗晃了晃,最后落回到祈夜槐脸上。
百般心绪,万般情肠,都在此刻凝噎在喉,化作了一声:“姬钰......”
祈夜槐低头,额间与钟离檀的额头轻轻触贴在一起:“是我。”
钟离檀手下再没了推拒的力道,而是绕过祈夜槐腰身,将她紧紧环抱。
外间,风急雨骤,天地昏暗。
庙内这一方狭小天地,却是静谧温存,自成一个唯有她们彼此的小小世界。
二人相拥许久,才缓缓分开。祈夜槐又认真说道:“最后,我与华风遥之间,除却往昔曾有过的师姐妹情谊,再无其它。
近来我与她的种种往来,不过是虚与委蛇。但无论如何,此事我不该瞒你,令你心生不安,徒生误会。”
钟离檀眼神闪晃,分明是为心中的介意而感到赧然:“我自然是信你的……谈不上有何误会。”
祈夜槐摇头:“不,其实你心里嫉妒得要命,否则心魔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拿此事刺激我。”
钟离檀微微阖下小半眼皮,沉默不语。
祈夜槐吻上她的眼角,渐渐地,吻又移到耳边,唇瓣轻擦着她耳肉上细小的绒毛:“倘若你有一位一心爱慕你的师妹,你还与她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我怕是会嫉妒得发狂。
恨不能杀了她,再将你抢走,哪怕往后你恨我怨我,我们只能做一对怨偶,我也甘愿。”
“所以啊,钟离檀,我不要你做完人,我要你做自己。”
“我喜欢的、爱的,无一不是这般真实的你。”
听不见外间风雨大作,也听不见自己的怦怦心跳,钟离檀只听见这字字句句的表白,几乎要夺了她的魂去。
这般激荡的心情,最终化作她愈发用力地拥紧祈夜槐:“无论你是姬钰,还是祈夜槐,我心中所向......都只是你,唯有你。”
在彼此心意彻底相通的这一瞬,祈夜槐当真有好多好多话想同钟离檀讲,但钟离檀此时已是虚弱疲惫不堪。
她只好抚了抚她的脸,柔声道:“睡罢,我带你回去。”
钟离檀却在将闭眼之际,喃喃了一句:“不回酆城,去棱山......桃花林......”
不等祈夜槐询问为何要去那里,她便已累极,沉沉睡去。
离开前,祈夜槐抬头望向那静静俯视着她们的神像,几乎是以一种挑衅的姿态,在钟离檀颊边落下一吻。
倘若钟离檀真的需要一位神灵来渡她,那她便为她成为那个神。
倘若钟离檀真的深陷苦海无法挣脱,那她便陪她一同沉沦。
总之,她再也不要与钟离檀分开,也再没有什么能够将她们分开了。
就在祈夜槐抱着钟离檀离开神庙,身影渐渐隐没于沉沉天际之时。
山神所化的灵鹿再次现身。
它静静注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适才还氤氲流转着七色神光的鹿角,渐渐化为了一片苍白。
那是象征着生死离别之苦的丧白。
这不回去亲个三天三夜的嘴,说不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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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