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霜千雪时,苏清澜刻意停顿了下,观察窗内叶楚寒的动静。
果不其然,只见窗影上叶楚寒的身影明显一滞。但须臾,他却突然来了一句:“你管青松叫师叔,却管我叫师兄?”
青松就是那位喜欢扶乩乱预测、后被老头们教训的小师叔。
经他这么一说,苏清澜这才想起来,叶楚寒是无极真人的关门弟子,与现任宫主平辈,青松小师叔尚且还要叫他一声师叔。以此论下来,她得叫叶楚寒一声师叔祖......
苏清澜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茬,微微一怔。想到当年他要把自己领去卖钱的事,于是不客气地回怼:
“我又不是逍遥宫的人,叫你师兄还是因为出于对无极真人的尊重,若按老头们那样算,谁叫谁都不一定呢......”
但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被对方带歪了。
“叶师兄真是高明!明知我猜对了,却故意顾左右而言其他。”
屋内,叶楚寒不禁侧目。哪怕隔着窗纱看不清女孩相貌,却也知道窗外的她必然狡黠如狐。
“你是从何得知?”叶楚寒如实问道。
苏清澜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这书是百晓阁编纂的,刚从藏书阁......嗯......借来。”
“借?”叶楚寒眉头一挑,不冷不热地回了句,“确定还吗?”
苏清澜脸色一红,想起床头藏的那些顺来的书,有种被抓现行的感觉。
她努努嘴,“你若能打得过老头他们,书我自然会还。”
但你若打不过,我还跟你客套什么?
再说,我堂堂神识,都来混江湖了,偷点书还算事吗?
叶楚寒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不疾不徐道:“那看样子用不了多久,你就得乖乖还书了。届时,规矩与否,可就全凭我说了算。”
苏清澜知他所言非虚,现如今,红鼻子和黑胡子已不是他的对手,不出三年,想必就可打败灰帽和白眉。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赶忙将那本《武林志》从窗户下塞回给了叶楚寒。
“还给你!”
但她气不过,趁对方伸手接书的刹那,突然掐了他一下。
叶楚寒手腕微滞,垂眸看了眼那双行凶的小手,眉头都没皱一下,那神情,似在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奶猫。他快速瞥了眼那书的封面,眸光一动。
“听说你禀赋异常不能习武便爱静思看书。之前见你翻的不是些道儒经典,就是医书杂说,还有不少戏文......没想到对这武林奇闻轶事竟也颇有兴致。”
苏清澜睫毛一颤,原以为每次溜去藏书阁都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知全叫人看在眼里。
“这叫博学而广志。”她梗着脖子蹙着眉,义正言辞。
“穿凿附会。”
叶楚寒接过书,拨开有折痕的那一页书快速瞄了几眼,“霜千雪就是从这本书中推测出的?”
苏清澜不置可否,只是说道:“若非这本书,我还一直以为无极真人是个糟老头子呢,没想到却是个将将过了不惑之年的美男子!”
她在逍遥宫生活多年,却从未见过无极真人本人。只是总听老头们提起他,知道他武功深不可测更在老头四人之上。
书中记载,无极真人成名那年不过区区十九少年郎,便已‘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书中更形容其‘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窗内,叶楚寒没有接话,而是抬头望了望斜前方的正屋。
“除此外,书上还记有一事。”
屋内叶楚寒‘哦?’了一声,等着苏清澜继续说下去。但对方却将一只袖子伸了过来,“我这袖口针线开了,叶师兄可会缝补?”
叶楚寒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破天荒地失笑摇头。
原来,苏清澜之所以这么问,是和书上记载的无极真人一个癖好有关。
据《武林志》记载,许多武林高人都有古怪爱好:
比如有人每次风云台决战前都要穿着寿衣,说万一战死这样容易收殓;
比如有人每学一个招式,就要画一只鸟,最后,武功没成气候,却成了画坛一代大师;
还比如有杀手每次杀完人都要去养济院领个孩子回来抚养,再把领养回来的孩子培养成新的杀手......
而无极真人的一大癖好则是,做女红刺绣,而且最喜欢绣各式各样的乌龟!听闻他的素白道袍上总是绣有一只乌龟,以至于他每次出现在江湖,都是‘人未至、龟先到’。
这也是他书信署名乌龟和绣花针的由来!
“好巧不巧,”苏清澜话锋一转,“书上说,江湖武林中还有位擅女红的高手,她就是追魂谷赏金最高的追魂手,霜千雪!据传,她当年是名满广陵城的云香楼头牌,绣的蝴蝶可以假乱真......”
叶楚寒见苏清澜神色坦然,便知她不过照本宣科,并不清楚云香楼是何地方。
“不过兴趣相同,”叶楚寒剑眉微挑,显然有意逗弄,“就像你与那梁上君子。”
苏清澜急道:“偷书不为贼!”
叶楚寒却言以上论断,并不能证明霜千雪在逍遥宫。
“但药王说了,七八年前,无极真人曾去过云香楼,也是在那以后,霜千雪才离开云香楼。”
“江湖之大,在何处相逢都有可能。”
“不对!”苏清澜抿了抿唇,“那香云楼必然不是普通地方,今日老头和药王提及无极真人旧闻,每每说到云香楼,就都神情忸怩,不肯在我们小孩子面前多言。”
原以为此番辩驳能换来叶楚寒的解释,但对方却冷哧一声,道:“你还知道自己是小孩子?”
一句话噎得苏清澜立在当地,驳也不是认也不是。
“但姜糖正是来自中州一家擅绣蝴蝶的绣坊......更何况,霜千雪擅使暗器,恰好织容也是。这重重巧合之下,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若非霜千雪在此,逍遥宫无缘无故为何要邀请她们两前来?”
窗内,叶楚寒似乎笑了下,“我怎么没看到你所说的她们?”
苏清澜猛然回头,刚才还在院中的司空织容和姜糖竟都不见了踪影!
‘轰’地一声,苏清澜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她们两人呢?
苏清澜心中警铃大作,她本就对织容她们上山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又想到书上说霜千雪曾为了一千两金挖走三名少年心肝的事,更加不安起来。
“叶楚寒,你故意拖着我在这说闲话!”
苏清澜气极,捡起一枚小石子就砸向叶楚寒的窗户,然而,石子虽破窗而入,却没听到落地的声音,显然是被对方截获了。
叶楚寒两指捏着那枚小石子,“用石子扔人,亏你想得到......”
苏清澜小脸涨得通红,“你们把织容他们弄哪儿去了?”
叶楚寒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气定神闲地翻着那本《武林志》,见其中一页皱得厉害,便多瞄了两眼。
“还能弄去哪儿,自是抓去挖心掏干了。”他突然冷不丁回道。
闻言,苏清澜原本涨红的脸一下子又变得唰白。
得赶快回去找老头们!
可刚要转身,正屋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逍遥宫弟子匆匆走出,手里还端着一盆水。
苏清澜眼尖,立马看出那是一盆赤红血水,心中更感不妙,双手双脚也忍不住发颤。
那血稠得骇人,浓烈的血腥味很快就随着夜风飘散过来。
苏清澜喉头一紧,当场干呕出声。
“师叔祖让你进去。”说着,那名逍遥宫弟子就做了个请的动作。
苏清澜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然而,刚一踏进房门,就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自屏风之后一步一颤地挪了出来,瘫坐在椅子上。
他肩背耷拉,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白之下,满是悲凉。
苏清澜凝神细看,那染了血迹的素白道袍上,赫然绣有一只怪模怪样的乌龟,正是无极真人!
可他不是才刚过四十吗?怎会突然苍老至此?
她想要找叶楚寒确认,一回头,对方已飞身屋顶,继续吹他的洞箫,听声音呜咽,像是在附和这夜风萧瑟。
苏清澜见情况不对,跑过去想扶住无极真人,却见他双手满是血,吓得她直往后退。
可刚往后退了半步,脚底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手!
彼时房间内灯光不算太亮,这一幕直吓得苏清澜跳了起来,她想尖叫,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一细看,地上赫然躺着司空织容和姜糖,甚至还有游冰!
三人均闭着眼睛,身上血迹斑斑,死活不知。
苏清澜浑身战栗不止,冲无极真人颤声问道:“为什么......要......要杀她们?”
没有人回答她!
满室死寂,一片血腥味。
苏清澜紧咬嘴唇,双手攥紧,指甲几乎掐到肉里去。
“小孩子胡说什么!”一个声音突然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竟是药王白无尘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被震晕而已,两三个时辰就可醒来。”药王气势威严,不似老头们整日嘻嘻哈哈。“南越老怪物们真是蠢笨如牛,你学不了武,难道就不能教你点别的吗?死人活人都分不清!”
苏清澜这才松了口气,身子一软,直接坐了下去。
“我看你倒也聪颖,待在这儿也没用,不若跟我去百花谷学习岐黄之术?将来治病救人,照样可以名扬江湖。”
苏清澜心想这倒是不错,但转念一想,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
见苏清澜不说话,药王叮嘱道:“你别乱跑,守在这儿看着他们。”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塞给了无极真人。
“这两颗醉无眠于她无用,你吃下吧。”
无极真人看向屏风后面,哑声问道:“那她呢?”
“脏腑俱衰,元气已竭……药石无医。”药王直起身,神情凝重。“切勿再做无用功,孩子们救不了她,你也救不了她。”
无极真人须眉低垂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喃喃道了声好。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双血手,突然苍白地笑了下,“清修半生,没想到还是生了妄念。”
药王叹息一声,扶着无极真人去隔壁清修室疗伤去了。
苏清澜并没有完全相信药王的话,见他们离开,转身就要去找老头们支援。
然而,刚走到门口,便听屏风后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小孩,进来陪我说会话吧。”
女子声音很年轻,只是听起来有些疲惫。
苏清澜想到逍遥宫不至于会为难自己,于是壮着胆子越过了那扇屏风。
好在屏风后没有更可怕的东西,只有一个白衣女子斜倚在床榻之上,长发披散,容貌秀丽但苍白憔悴。
“很抱歉让你见到我这副模样。”女子淡淡说道,“其实,我打扮好时也是很美的。”
“您现在看着也美。”苏清澜看着那女子,目光难掩警觉。她想起药王刚才说的话,突然问道:“她们三人能给你治病?”
女子半是嘲弄半是笑,淡淡说道:“原以为可以的。但可惜,失败了。”女子神情迷惘,“哪怕有了少女之灵,也找来了断尘石,还是无法开启归离阵。”
“何为断尘石,何为归离阵?”苏清澜追问。
女子却不再回答,而是笑道:“你可知我的身份?”
苏清澜抿了抿唇,“是的,霜千雪前辈。”
“那,想听我的故事吗?”
苏清澜郑重地点了点头。
霜千雪浅笑,眼神却开始疏离起来,只听她喃喃说道:
“其实......我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