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闻道 第18章 答案

乘风岭，衍真观。

赤霞带着羽仪坐了游仙车，从正山门进了衍真观，观中子弟竟无人认出这一头粉毛的姑娘就是青崖仙师的关门小弟子。

羽仪上次乘坐游仙车还是被青崖从K1实验室接来衍真观时，赤霞带着羽仪就如外来游客般在前山一路游玩，直到玩够了，才往后山住处而去。

大殿主事的亲传弟子都没人认出来羽仪，更别提前山值守的那些。赤霞和羽仪自然被拦了下来。直到羽仪表明身份，值守弟子层层往上摇人，摇来了此前为羽仪送饭的师侄之一，对方正为羽仪的出走而提心吊胆。听到消息狂奔而来，看到羽仪的新造型眼珠子差点惊掉。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但不管怎么说，小师叔回来了总是好事，连忙感天动地将羽仪和赤霞请进去，又赶紧给青崖传去讯息。

青崖赶到的时候，赤霞正坐在院子里阅读一份数据报告。

是赤霞趁着青崖没回来，用下面那些仪器为羽仪做的最新身体数据检测报告。

沈月白不在，她其实看不懂这些数据所指代的指标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眼下这份报告中的数据和她在k1实验室中所看到的并不一致。

“又见面了，师兄。”赤霞放下手中的报告单，抬眼看向眼前的鹤发老人。

“你总是不信我，你都带她走了，又回来做什么？兴师问罪吗？”

青崖年事虽高，但一贯精神矍铄，因为修行的缘故，眼神从未显露出老年人的浑浊和疲态。

今日却不知道为何，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和怒意，像个失了气势的老人。

“你我都清楚，她不是小孩子，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她的人生，也该她自己选择。你不该隐瞒，更不该限制她的自由。”

青崖缓缓看向羽仪：“这么说，你都知道了？你想离开？”

“不是的。”羽仪赶紧摇头，“虽然我是很想去看看山下的世界，但我一直认为这里才是我的家呀！师父待我很好很好，我相信师父不会害我。所以我想听师父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我能帮上师父的地方。”

“你……你没告诉她？”青崖有些迟疑，按他了解的赤霞，定然早已将一切对羽仪合盘托出。羽仪又怎会有此一问。

“说了，但有些事情只有你自己知道。”赤霞扬了扬手中的报告，“比如，为什么她的检测数据和你提交给k1留档的那些根本不一样？”

“我就知道是你。”

青崖长叹一声：“罢了，既然来了，就都说清楚吧。”

“你最想毁掉的东西，其实付向清在去世前就已经毁掉了。”

“他？”如一颗石子投入赤霞平静了许多年的心湖，“他不死心追寻了那么多年，甚至不惜派出人来追捕我。他也会放弃？也会认错？”

青崖摇头：“他没有放弃，他只是找到了答案。这份数据就是答案。”

“付向清研究了一辈子，羽仪的确是最成功的实验体，他在这个实验体上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没有真正的长生，死亡和衰老是生命的终局，所有的手段都只能延缓，而无法彻底阻止。所以他毁掉了为了实验留存的所有克隆体胚胎，让我将羽仪接出来生活。”

“越痛苦，越长久。

越无知，越幸福。”

“这是他临终前告诉我的答案。”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直到这几个月，羽仪的身体数据变化越来越大，这些变化，意味着她的身体在生长，体内细胞的衰亡在加速，所谓激活成功的冻龄基因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因为她开始有了好奇，有了向往，逐渐明白快乐和悲伤的区别。”

“引导生命走向衰亡的，是情绪，是本能。”

“若羽仪永远生活在实验室里，不明世事，不懂喜乐。那么在激活冻龄基因后，她的确可以做到将身体的各项机能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达到我们所谓的永生。可代价是，人类将会失去一切情绪，甚至失去探究问题和认知事物的本能。”

“付向清是个科学家，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求知。而他的找到的答案却和他的出发点相悖，所以他抹去了这个答案。”

“听起来很荒唐，他追寻了一辈子的答案，为此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经受了长达40年的牢狱之灾，最后却得到了这样一个无用的答案。”

“你也一样。固执地守着旧时的那套修行方法，还把自己跟那些过时的旧事物一样关在不起眼的角落。既然不愿意出来，索性躲着清修一辈子也就罢了，偏又想阻止自己的悲剧再次发生，要出来强出这个头。”

“师妹，如果你当初没有离开……”

“没有如果。”赤霞轻飘飘打断了青崖的话，“付向清不会停止他的研究，这和我留不留下没有关系。即便当年我回去成为他的实验体，他依然不会放弃准备其他的实验体，而我也无法接受这些恶心的仪器芯片进入我的身体。

况且，我当年离开也是为了去找一个答案，留在衍真观我永远得不到这个答案。”

“那你找到了吗？师妹。”

赤霞轻轻笑了，她说：“嗯。”

青崖闭上双眼，陷入沉默。

羽仪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像过年回家时听长辈们唠叨训话的小孩。

“师叔在找什么？”见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羽仪歪头看向赤霞，问出了自己的不解。

赤霞伸手轻抚羽仪的面庞：“找……我存在的意义。”

“我从来就没明白过他们，师父说，我的母亲把我送出来，以自己的死亡掩盖的我的真实行踪，是为了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

可是，作为他们的实验品，我又哪里算是个正常人。

师父临终前，我问过他，正常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

他说，按照自己想要的去选择，在自己能力范围内选择让自己快乐的事情做，就是正常人的人生。”

“所以……”赤霞再次看向青崖，直视他的目光，“我离开了，我想去看看正常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我很清楚，以我的衰老速度，完整地见识一个人的人生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和你的分歧，那只是你认为的根源。非是我不理解、不相信你，而是我们追寻的道本就不一样。

的确，我无法接受你当初的选择，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造成我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所谓的科技发展，就是源自人类对未知没有底线的探索欲。

但每个人都有选择权，我不认可，但我不会阻止你。

因为……为传承而牺牲一些代价是你选择的道路，而我却连目标都没有，我只知道那不会是我想要选择的，所以我离开了。”

青崖：“这些话，为何当年走之前不说清。”

赤霞摇头：“我说过了，我们的道不一样。只是你着相了，你心中有了自以为的答案，从没想过我说的话和你的理解完全不同。”

“师兄，不必劝我，你只用做你该做的。而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了。丫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心里有答案了吗？”

“我还想知道，师叔到底要做什么？”羽仪看着赤霞，她总能从这个漂亮的师叔身上感觉到一种独特的温暖，虽然她无父无母，从未真正理解过母爱是什么样子，她却总觉得师叔给她的那点温暖，就像世人所谓的母爱。哪怕她们并无血缘关系，此前也并未见过面。

赤霞轻笑一声：“人欲是无穷的，付向清自以为毁灭了所有数据和实验体就能阻止后来人发现这个荒诞的真相，就能避免资本家因为追逐永生带来的利益而对文明发展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但……他怎么就知道世上只会有他一个付向清呢？

我要把他那的罪恶公之于众，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做了多恶心、多有悖人伦的事情。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下一个我，下一个羽仪，下一个……有血肉却无灵魂的工具。”

“旧时的手段比不过现在得科技，就算你在修行者中已算强大，你一个人也没法和K1这样的财阀抗衡，他们的武器可一点不落后。

你的寿命还有很长，远可以活出别人奢求的几辈子……值得吗？”

青崖忽然意识到，在对于赤霞的认知上，他错了一辈子。其实他从来没有懂过她，只是和自己错误的认知较劲。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劝劝她，她所不耻的，却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既然有幸得到了，为何不好好利用……

“朝闻道，夕死可矣。”

“哈哈……”青崖笑起来，疲惫苍老的笑声，像天边传来的苍凉叹息，“你们……你知道吗，我问付向清，追寻了一辈子就得到这么个答案，不觉得荒诞吗？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