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金枝 第45章 四十五

画作出了手，事情了结大半，趁着旬休，薛盟又进宫拜见皇帝。

宣政殿内依旧是贤妃母子伴驾，见他来了，方才从侧旁悄无声息退出去。

薛盟行过礼，起身坐到皇帝赐的凳子上，暗觑舅舅气色倒还好，一心将养不理政务，想是以静制动，另有计较。便将近来京中几桩朝野见闻，当作玩笑轶事讲给他听，凑趣一回。

未几，一名内侍躬身捧了一只乌金釉圆盘来，道是贤妃娘娘特意送上的点心。

皇帝欣然一招手，命他放在几上，先自取了一块细品，又对薛盟道：“你也尝尝。”

那内侍忙另挟了一块，置于小碟中，连同一双乌木银头箸，递至薛盟面前。薛盟起身双手接了，见那点心做得精巧，竟是阴阳相济的太极式样，心下微动，余光瞥到皇帝已然用了半个，自己也提起筷子，夹得一抿入口，原来这白的是山药，黑的则是香菇及火腿调的馅子。

皇帝对他这副斯文作派倒没说什么，又呷了一口茶，想起来道：“你如今也忙。重阳节你母亲进宫来，私下对我说，竟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你，心里着实牵挂，又恐贸然上门去，误了你的正事。”

薛盟一凛，立即撂下手中瓷碟儿，就势跪到皇帝跟前，抱住他的膝头：“舅舅机务巨万，原不该拿这些鸡毛蒜皮来聒噪——头里我惹恼了母亲，几次三番上门请罪，究竟未能得母亲宽宥，皆被府内…那些郎君打了出来。我是做小辈的，倒并非怕挨几顿打，唯独担心气坏了母亲，才不敢再到公主府前碍眼。如今母亲肯向舅舅抱怨一二，想是略消了几分气，我回去就登门再求饶恕。”

皇帝又如何不知长姐一贯的禀性？实也无意非要替他母子说和，单单略感好奇：“这也罢了。做儿女的，总以孝顺为第一。只是你向来最体贴的，前次到底为何顶撞起来？”

薛盟垂下眼皮，支支吾吾片刻，方说：“左不过是…内帏琐事——如今真教我一五一十说明白，哪里张得开口呢？”

赫然一番窘迫情态，落在皇帝眼里，多少猜得关窍，也就无须细审下去。抬手让他起来，说：“去吧，去吧。”

既有金口玉言，薛盟违拗不得，出了宫往长公主府走一趟。出来应对的恰是张郎君，呵一呵腰，低眉顺眼说：“殿下今日不在，赞善还请先回吧。”

薛盟原本就是应个卯的想头，何苦深究真不在还是假不在。免了一顿棍棒折辱，便不再与张郎君多费口舌，转头走了。

回到家中本欲去瞧梵烟，转念一想，自己心绪不佳，没得迁怒到她，索性就在书房待着。翻了两卷闲书，愈添烦恶，又命将一串伽楠数珠取来拨着，镇一镇业火。

澜序依言寻出来，刚奉上，门外便有小厮回说：“爷，岳五哥来了。”

岳五一向在外头管着收账理货等事，不如澜序时常跟随左右。此刻进门来见了礼，递上一只匣子，说：“爷，丰乐楼那位姑今日娘专程召了小的去，再三托付，定要小的将这东西交到爷手上。”

薛盟一怔，险些想不起并娘此人。漫不经心睨了匣子一眼，示意澜序打开。

里头躺着一本手订的账册，澜序小心捧出来，呈向薛盟。

薛盟不觉“啧”了一声，压下轻微的不耐烦，伸手接来翻看——

旋即，他挺直了背脊：里面是中秋节以来，许多有名有姓的勋贵官宦子弟在丰乐楼的酒后闲谈，分门别类，巨细靡遗。

薛盟并未感到如获至宝，而是被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驱使着，蓦然起身，将账册狠狠掼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澜序、岳五不明就里，慌忙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薛盟指尖发抖，攥紧成拳，而后又松开，如此几次，勉强平复了翻涌的心气，先对岳五道：“回去当好你的差。”

岳五逃过一劫，哪还敢多问半个字，忙不迭磕了一回头，几近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

薛盟再吩咐澜序：“去备车。”澜序应着，欲绕开地上惹祸的册子，又忍不住偷觑主子的脸色。

薛盟冰锥似的两道目光射过来：“怎么，留着我自个儿捡？”

澜序这才弯腰拾起来，小心掸了掸封皮上沾染的浮灰，原样递回案头，退出去招呼备车。

薛盟将匣子一收，出门登车。

一进丰乐楼，几个酒保忙不迭拥上来唱喏，薛盟摆了摆手，不用他们张罗，自己往惯常那三间雅座走。

并娘恰坐在西边围榻上摆棋盘消遣，猛然见薛盟推门而入，慌忙丢开棋子，起身下地，恭恭敬敬纳了个万福。

薛盟只让澜序到门口守着，旁人一概不许靠近。反手掩上槅扇，自将匣子往榻几上一搁，开门见山道：“你让岳五捎来的东西，我看了。你要什么？”

并娘内里一跳，强自镇定，垂眸斟酌道：“我既然蒙赞善庇佑，自该尽己所能效忠，并不为讨要什么。”

薛盟皱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通：“我出手帮你，不过是看不惯范辕其人，绝非赞许你的行事。你既脱了困，也该自省一二，别再做多余的事儿。”

并娘闻言抬首，直面薛盟审视的目光：“是我所记所闻，扰误了赞善的正事？”

“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薛盟轻嗤一声，见她神情骤然一黯，倒又有两分不落忍。因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置于几上：“你一个女子，能有这份心，就算是难得了。但此等窥探之事，非同小可，绝非你该涉足的。拿着钱，寻个稳妥营生去，不必留在丰乐楼了。”

雅座内霎时静极，只闻窗外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声。

色泽鲜明的龙水纹官票烙进并娘眼里，直逼得人眼眶酸热，却硬撑着眨也不肯一眨：“求赞善指明，我还能寻得什么稳妥营生？”

她自幼与家人离散，跌跌撞撞跟着流民四处游荡求生，后被人牙子拐去，入了皮肉行当，与红倌人差使。因姿色平平，倒少遭些揩油，侥幸学了几分棋艺，捱到丰乐楼广聘棋待诏，方辗转投奔过来。

其中曲折，薛盟当然亦命澜序打听明白过，终究不能感同身受而已。

他这时候才在围榻对过坐了，说：“有茶沏一碗来。”

并娘挪了挪发僵的两腿，神魂迟迟归位一般，到茶炉前扇滚了水，用一只青花双狮滚球压手杯点了新茶，奉至薛盟面前，从实道：“这是楼里所收的罗岕茶。我沾了赞善的光，分得几两，头一回泡它，不知对不对。”

薛盟接了，不急着品，似笑非笑仍望着她：“你也知道，如今外头都将你看作我的人。”

并娘面上发烫，反驳不得。

“那你可曾掂量过，容忍席间谈话被你听去的，会是哪些人？不容你近旁走动的，究竟是不识得你，还是有意防备你？”

这番话如冰水浇头，并娘遍体生寒，这才幡然醒悟，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嗓音中多了一分后怕的颤栗：“并娘…并娘愚钝，自作主张，坏了赞善的大计！”

“大计？我竟有什么大计，连我自己都全然不知？”薛盟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丰乐楼招待贵客专用的罗岕茶，只觉得不过尔尔。

并娘答不上来。她无非是想到自己从前结识过一概达官贵人，都各有各的盘算，若能白白多一双眼睛、多一只耳朵，何乐而不为呢？

薛盟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好好儿做着买卖，和气生财。你可知，因你这番小聪明，我或许要耗费数倍财力心力，去填补各路神仙的不满与猜疑？”他微微俯身，压迫感随之而来，“你说，对我而言，这是不是无妄之灾？”

并娘脸色白了三分，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辩解的话。她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效力”，在对方眼里，竟是需要费心挽回的多事。

“起来吧。”薛盟直起身，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膏粱子弟相，“你要我给你指明一个好去处，我可没有别的本事——城里城外倒颇购置了几座小院，你且挑挑可有中意的，说话就可以搬过去。再拨一房人照料你，衣食用度，保管再稳妥不过。”

是啊，这不就是她苦心孤诣所求吗？靠着一时的恩义寄居丰乐楼不是长久之计，自己需要一个清白正当的身份，一处遮风避雨的屋檐。

并娘缓缓起身，挣扎着做最后一搏：“并娘别无所长，平生唯独在这棋枰上，略窥得几分门径。赞善将来若有雅兴，想手谈一局解闷，还望偶尔能想起并娘一回。”说着，潸然泪下。

薛盟眉头微蹙，他这人最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委屈幽怨是一层，以弱挟强又是一层，实在招架不住。

然则并娘此人不牢牢看住了，毕竟是个隐患。他捺下性子，吩咐澜序上前，将一应仆婢安置交代周全，起身拍了拍并娘肩头，权当安抚，随即毫不留恋地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