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没有再回忆过去徒增伤感,而是随意说了些家常,临走时,老者握着季善的手叮嘱道:“公子可千万保重,常添衣、多餐饭。”
烛火跳动了两下,柔和的光晕在众人眼中摇摆,目光跟着柔和而氤氲。
他年岁大了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再见,只盼公子这等忠良之后,定要有个好归宿。
季善将众人一一送回,和握月、担风一起将家中洒扫一番,这才睡下。
午夜梦回,季善仿佛回到年少与父母聚少离多时的孤单苦闷,后来到了能提枪的年纪又跟着父母征战,虽受军旅之苦可也快活。
再后来……
荣光和民心成了累累枷锁,忌惮猜疑、冷眼暗箭,谗言和诋毁终令忠勇之将陨落,留下他跪谢隆恩坐上承恩伯的位置,彰显上位者的宽容和仁慈。
京城的繁华不过如此,还不如碎玉山上的犬舍。
他被热乎乎的鼻息喷得从恍惚中醒来,原来是追风不知何时跳上他的床榻,窝在他脖子底下睡得正香。
他照例抬手去推,又变做轻抚拍它的头,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
今天就破例纵容它一次吧。
太阳从地平线一跃而起,慢慢爬上树梢,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追风的犬吠一起,它们又呼啦啦全都飞走了。
季善独自牵马走在前面,口中吩咐道:“今日风和日丽,你们不必护送了,留在府中照料吧。”
握月担风二人目送季善离开,等他走远,才拿出他们从犬舍带回的银子,挨家挨户地分。
这些残兵就是峥嵘岁月的写照,于季善而言,是不在人世的父母留给他的念想,是他需要珍视的财宝。
瘸腿的老者抹抹双眼,将眼泪憋回心里,领着家里的小孙子朝季善离开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响头。
归心似箭,季善马不停蹄,正午时分,他将马儿放到溪水边饮水吃草,自己则掏出些饼子充饥。
追风钻进树丛不见踪影,不大一会儿叼出一只兔子。
“还是你不亏待自己。”
他笑着从追风嘴里抢过兔子,在溪边简单处理,架起火堆烤了起来。
“不过,既然是我的爱犬,你的口粮不明来路,需得我先试试毒。”
追风嘤嘤地叫了几声,看他不为所动,又“汪汪”两声表达不满,最后还是不情不愿钻进树丛,半天没回来。
等季善吃饱喝足,追风才跑回来趴到他身边,两条前腿铺在前面,再将头枕在前腿上,闭目养神。
季善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肚皮,把剩下的兔腿塞进自己嘴里。
可惜藤球落在霍老爷的田庄里了,不然还可以陪它玩玩,他这么想着,再出发时便朝着田庄而去。
毕竟爱犬的玩具实在太重要了!
眼看着再有一刻钟就要到达田庄,季善不再心急,减慢速度,让马儿和追风都能歇歇。
道路的尽头驶过来一辆马车,他勒住缰绳把马拐到路旁,为马车让出宽敞的路通行。
“季公子!”
马车离得有些远,季善还看不清车夫的脸时,先听见车夫挥着手喊了一声,一边喊着一边高高举起手挥舞马鞭,一息间马车又近了些。
季善再定睛,发现竟然是熟人。
马车里不是别人,正是从田庄回城的霍启,赶车的年轻人则是青竹。
本就因马上能够回到犬舍的愉悦之情被青竹朝气十足的姿态再一次感染,他笑着打招呼。
“小兄弟好眼力。”
青竹呵呵憨笑了几声,心想不是他眼力好,实在是这一人一白马一黑狗的特殊组合,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
此时的霍启已经探出头,笑着问道:“季公子这是要去何处?”
“正要去田庄呢,追风的藤球好像落在那了。”
他指了指正笔直地站在马儿身边的追风,它只要外出就会变成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即使听到‘藤球’这样令它兴奋的字眼也纹丝不动,只有轻轻摇摆的尾巴尖暴露了它的心思。
青竹抢着答道:“季公子,藤球被小姐拿回城了,说是改天给您送去呢。”
霍启呵呵一笑,邀请道:“既然如此,季公子跟我一起回城吧。”
“好。”
后半程,马儿被套在马车上,追风跟随左右,车里的二人相谈甚欢。
霍启将茶水端给季善品用。
茶香四溢,入口香甜,回味无穷。
“好茶!”纵使季善不常品茶,也觉出这茶的品质实在上乘。
看他喝得陶醉,霍启颇为遗憾,说道:“可惜乳酥全都被云霄带走了,不然撒在茶里来喝,更是美味。”
品着茶、赏着景,不知不觉马车稳稳停下,已经到了霍宅门口。
不知为何,青鸟正站在门口张望。
她年纪小,平时确实有失稳重,但一向以小姐为先,莫非是女儿出门去玩了?
“季公子请,青鸟,小姐在家吗?去把季公子的藤球拿来。”霍启吩咐道。
青鸟没动,搓着袖子说道:“刺史府下了帖子邀小姐一聚,小姐午饭后去的,算起来快两个时辰了。”
莫非是田刺史的女儿真来找他们家的麻烦了?
霍启登时呆不住了,难为他还好说,怎么还专往他眼珠子上扣!
“季公子,这真是不巧,我得先去刺史府一趟,藤球等改日我亲自送还。”
季善感觉腿被使劲撞了一下,他低头一看,追风正坐在他的脚边,毛茸茸的屁\股挨着他,歪着脑袋往门里看。
不管它多心急,也不好在霍老爷正有要紧事时打搅。季善笑着说道:“那就不打扰了,等霍老爷有空,可一定要到犬舍去做客。”
追风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跟着主人离开,它好像看见自己心爱的藤球也跟天上的鸟一样飞走了。
还不等季善走远,霍启便心急地吩咐:“青竹,快送我去刺史府……”
“霍老爷…”季善去而复返,指了指巷口的马车,“是不是霍小姐回来了?”
赵全赶车的技术突飞猛进,总算没有原先那样过分稳当。
马车里,霍云霄跟着马车前进时的起伏一晃一晃,心中没有慌乱,只有破财之后的肉疼。
“吁—”马车稳稳停下,霍云霄等不及青梅扶,自己先跳下车,她见霍启就在门口,挽上他的胳膊就往院里走。
“汪——,唔……”
近在咫尺的犬吠吓了她一跳,她回过头,是一颗镶嵌着两枚亮晶晶眼睛的狗头。
但此时它闭着眼,一只手轻轻拍在它的头上,它顾不上别的,睁开圆溜溜的眼睛向上瞄。
“别乱叫。”
拍它的人直起腰,是季善。
两个时辰前。
田秀蕴把霍云霄叫去,又说自己身体不适还需休息,让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耐心即将耗尽时,田秀蕴才扶着额头现身。
“云霄可要见谅,这一晌午被家中的奴婢吵得心慌,就连我爹都没能幸免,偏她刚死了丈夫,不好责备。”
怕是什么陷阱,霍云霄不接话,只捡好听的说:“大人和小姐真是仁德。”
果然不出她所料,田秀蕴没有将赵全之死放在心上,话锋一转说起别的。
“不怕你笑话,虽说士农工商,商属下等,我却分外羡慕你家中优渥,做什么都不必束手束脚。”
这些小姐惯会说些口不对心的话,霍云霄便就着她的说辞奉承道:“霍家金银再多,我也不过是只麻雀,田小姐却是金凤凰。”
田秀蕴噗嗤一笑,显然十分受用,又凝起眉说:“我爹十分敬重霍老爷,我也将你视作闺中好友,今日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她将霍云霄拉到近前并肩坐着,言辞恳切:“近日我正筹备开一间专供女子读书的私塾,可惜囊中羞涩,家父两袖清风,实在帮不上忙……”
原来是要钱。
霍云霄心里嘀咕,摸了摸荷包,善解人意道:“若田小姐不嫌弃,我还有些私房钱可供应急。”
私房钱再多能有多少,田秀蕴面露难色,贴心拒绝:“私房钱怎可拿出来给我,算了算了。”
霍云霄没接话。
田秀蕴的手僵了一瞬,暗道她不上道,只好又开口:“待私塾修缮完毕,便立一道功德牌,将资助过的人一一列举,若办得顺利,也许你我这般女子也能青史留名呢。”
女子私塾一建,田刺史和田小姐倒是可以青史留名,他们这些拿了钱的商人,不过是有了块刻名字石碑罢了。
人死如灯灭,碑石上刻了名字又如何了,万一还有叫霍云霄的人,岂不是更分不清是谁做了好事。
想虽如此想,她可不敢说出口,只装作为难的样子。
田秀蕴叹口气:“唉,是我糊涂了,听闻我家那奴婢死了的丈夫就是霍家的佃户,想来近日你们亦是焦头烂额吧。”
霍云霄看向她,便见她眼中还残存提及亡人时的怜悯,温柔恬静道:“别说霍老爷,我父亲都烦闷不已,还说……不过你放心,他说得应是气话,都怪今日那婢女哭坟扰他清净。”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霍云霄的眉眼,可惜霍云霄是个没脑子的花瓶,眉不蹙眼不眨,像是根本不懂她的话外之音。
“你回吧,筹措私塾的钱,我再问问尹红铃。”她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语气冷了几分,招呼白榆送客。
霍云霄最终还是向权贵低了头,答应送来六块金饼,一想到这个她就恼火,偏偏一入夏蚊虫就多了起来,偏偏又不怕死的飞到她眼前来,她伸出手‘啪’地一声就打死了。
然后面无表情地去净手。
正在一旁畅谈的霍启和季善看向她,她笑笑,起身将屋内四角的驱虫香换上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