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霄感到一阵飘飘然,懵懵懂懂坐起身,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脑子有些懵,环顾四周,地上横七竖八的一堆草席子,有的没裹严实,从里面垂出手脚,边上蝇虫飞舞,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又落在地面潮湿的黏腻液体上。
她虽出身商贾,可父亲只她一个孩子,从小锦衣玉食,何曾看过如此污秽的场景。
如果不是已经死了,她肯定已经吐出来了,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她飘荡着进了青州城。
她与崔恒大婚是青州城里的大事,城中果然有不少人议论。
“崔二公子命可真苦,怎么就摊上这事。”
“要说还是霍小姐昏了头,和谁私奔能比在崔家过得好!”
“崔二公子不是说她突发疾病正在医治吗?”
“这你也信?”那人鄙夷地看了朋友一眼,随即摇摇头,叹息道:“崔二公子是真君子啊!”
……
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霍云霄早已恨得牙痒痒。
刚刚离魂时脑子不清楚,现在她全想起来了。
白日里大婚,拜过堂后她便在婚房中等候,忙活一日口干舌燥,她家中规矩少,抿了好几次水。
后来没等来新郎官,她倒是先一步想要如厕。
喜房里没放恭桶,她便让青梅放风,自己到隔壁去找。谁成想,仅仅一墙之隔,新郎官已经脱了大红的喜服,压得尹红铃咿咿呀呀。
她听出是崔恒的声音,戳破窗户纸一看,一时震惊忘了反应,两人说话的声音倒是清晰起来。
崔恒正堵上尹红铃的嘴,含糊着说:“今日没有文茵把风,你小声些,别叫她听见了。”
尹红铃笑的得意:“怕什么,等她老爹也死了,霍家的宅子就是你的,到那时咱们就去她那张沉香木的床上去快活。”
崔恒状似叹了口气。
尹红铃的玉臂攀上他的脖子,又在他肩膀上掐了一把,“怎么,刚娶进门的新娘子没圆房,还挺舍不得?”
崔恒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新娘子哪有酒娘子好,今日咱们尽兴些,再见你不知要等几日了。”
床“吱呀”一声,霍云霄回过神来。她听得面红耳赤,忍无可忍,一脚将门踢开,吓得两人慌乱地扯被子。
“狗男女!我要义绝!”
说完这句,她作势摸上腰间,可惜今日大婚穿了喜服,腰间的小马鞭没在。
而后突然腹痛不止,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现在想来,崔恒不仅勾搭上她的闺中密友尹红铃,两人还一起毒害她,算计霍家的家产。
不仅如此,崔恒竟然反咬一口,造谣她与人私奔!
她心中郁结难忍,风一样飘到崔宅,白天挂着的红绸子还在,宾客们已经离开了,热热闹闹撒下的红纸此时铺在地方,被人踩得脏兮兮的。
冤有头债有主,她径直去找崔恒。
两人成婚的婚房是新建的,崔恒的院子不小,新房很是气派,但此时他没在。
也是,毕竟刚害死了人,崔恒就算再胆大也不敢睡在这里。
她嗤笑一声,去旁边的厢房找,还是没有。
倒是大门的方向吵吵嚷嚷地,不知道在闹什么,她飘到门口,和崔家的家仆崔植撞在一起,不过崔植毫无察觉,径直走了出去。
“二夫人正病着,郎中说不宜见人。”崔植的声音冷冷地。
“我女儿从小身体康健,从不生病,我要看一眼才能放心。”
是父亲!
霍云霄急忙忙向外看,崔宅的大门又大又高,台阶不少,此时的霍启站在台阶下面,竟然显得十分弱小无助。
“爹!是崔恒害死了我。”
她急着去挽父亲的胳膊,但手中空空如也,霍启也没听到她说的话。
“还望崔植兄体谅老夫爱女心切,只隔着窗子看一眼也好。”
霍启为人和善,名声极好,围观的人跟着起哄:“什么病连看都不能看,就让霍老爷进去呗。”
崔植皱皱眉,无奈道:“霍老爷,郎中说了不能见风,万一病情严重怎么办,不如明日再来,说不定还能与二夫人说说话。”
宵禁的锣声悠扬而来,围观的人虽看得意犹未尽,也不得不接连离开。
霍启又向上走了几节台阶,几经挣扎还是转身离开了。
一则崔植说的有些道理,二则女儿高嫁,他不好在第一天就跟崔家对着干,陷女儿于窘境。
霍云霄跟着父亲回到家,家里冷冷清清地,她的两个贴身婢女,一个因私藏了她的金钗,一个月前投井死了,还有一个跟着她嫁入崔家,此时不知所踪,恐怕也已遇害。
她看着父亲消极颓废地坐在椅子上,直到三更都一动不动。
许是父女连心,霍启此时只觉得心空得厉害,也不知是哪里疼,反正浑身筋骨都不舒服,还总是觉得喘不过气。
他甚至有了幻觉,感觉女儿就在他身边。
“乖女……”他开口叫出声,可惜没人回应他。
霍云霄心急如焚,但如今她已是幽魂,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不仅如此,她还不自觉地往远处飘,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让她逐渐回到了乱葬岗。
然后,忍不住暴跳如雷!
她看向飘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男子,咬牙切齿:“你快起来!”
季善无辜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尸身,摊手无奈。
此时的他正趴在霍云霄的身上,连脸都挨在一起,满身血污,胸前的鲜血汩汩流了满地,霍云霄身上也全是他的血,不过因为她穿的是出嫁的红喜袍,反而没那么骇人。
先不说这个,季善问:“你死的早,可看见他们扔了别的人来?是个比我年轻的少年,和我差不多高。”
霍云霄不想说话,因为她看见从他嘴里流出的血,已经滴到她死不瞑目的眼睛里了。
她从小就听人夸奖,‘云霄天生丽质,别的不说,但这一对明眸,就是百转千回、欲语还休’。
如今,她的眼睛里满是血污,不仅丑,还脏!
没等她发火,乱葬岗上面传来脚步声,两人齐齐抬头看。
黑影越走越近,今夜月黑风高,换成平时必定看不清人,但霍云霄此时不是人,她耳聪目明,看见来的是两个人,一人提着两把刀,另一人扛着个少年,连那人手背上的黑痣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先曲腿,然后猛地站起身用力一耸肩,少年便被扔进乱葬岗,滚落在两人上方的坡道上。
另一人没有半点做了恶事的心虚谨慎,还有空调侃:“怎么累成这样?回去好好练练,跟个娘们似的。”
那人骂道:“不知道是谁吓得腿软,小爷我第三条腿都比你腿硬。”
“被一群狼围着你不怕?”
“什么狼,分明是狗。”
……
滚下来的人是个少年,和季善一样,前胸和后背被贯穿,但他血液好像流干,面色惨白,已没了呼吸。
季善神色晦暗,目送两人走远。
没多久,地上少年的魂魄站起身,浑浑噩噩如人偶般走了两步,然后被不知从哪冒出的鬼差带走了。
霍云霄躲在季善身后,生怕鬼差看见自己,她还没陪够父亲,也没亲眼见证崔恒和尹红铃遭因果报应,还不想走。
鬼差只看了两人一眼,便带着少年消失无踪。
霍云霄看着一脸沉寂的季善,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少年?”
季善神情落寞:“是我连累了他。”
看来他也是被人加害身亡,霍云霄心中生出同病相怜的亲近之感:“那两人就是害你的人?”
季善回头看她,她便穿过他的身体飘到他面前,方便说话。
他愣了愣,回答道:“他们只是兵卒,真凶另有其人。”
真复杂。
霍云霄管不着他的事,出于礼貌打了声招呼:“你忙你的,我出去看看。”
她刚刚突然回到这里,又耽误了半天,此时天边已经有了亮光,她飘进家门口,固执地没有穿墙入室,而是像还活着一样走过回廊和拱门,来到霍启屋外。
霍启仍坐在椅子上,仿佛时间没有流逝般。
她的心脏泛起丝丝缕缕的疼,好像有一只梭子,将疼痛如丝线般穿来穿去,扎的她千疮百孔。
“爹。”
霍启听见了似的缓缓站起身,叫青竹给他绾发,迎着朝阳,再一次踏上去崔家的路。
她心疼地想哭,跟在霍启身后不停地叫他。
霍启又来到门前,他来得早,没了围观的人,崔植没出现,只有个门房接待他。
“霍老爷,您回吧,等二夫人好转,必定会遣人去找您的。”
霍启只问:“青梅呢,二夫人身体不便,可以叫青梅出来与我说。”
“我自昨天礼毕就没见过青梅姑娘,想来正忙着伺候二夫人呢,等二夫人好转,小的一定转达。”
霍启脸色更差,脚步虚浮着没站稳,栽向地上,急得霍云霄团团转。
还好他及时稳住,勉强站直身体。
门房态度还算好,看他身体不适,劝道:“我瞧您脸色不好,快回家歇歇吧。”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从昨晚到现在他没合过眼,更是滴水未进,此时他腹腔一阵绞痛,疼得汗流浃背。
门房看他脸色不好,没什么办法,只好禀告管家,管家派了马车将他送回霍家。
霍启还没走远,崔恒就回来了,他坐在长乐坊为留宿客人准备的马车上,随意睥睨一眼,嘴角弯了弯,似有不屑。
门房请他拿主意:“二公子,霍老爷来两回了,下回还拒之门外吗?”
崔恒笑笑:“他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