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吞没了人群的喧嚣,街市的霓虹被草木枝桠拦住,水面粼粼波光照亮了残月。
孟莱不知道肖禾湉是怎么精准定位到这样安静的角落的。
时光仿佛回到初遇那天,两个人坐在水边的公共座椅上发呆,任凭风声吹过。
流水,月光,岸边植物被吹动的沙沙声响,应和着舒适的沉默。
“湉,是水面平静的意思。”孟莱突然开口。
“是这样的没错,但平陵很难见到水。我妈妈说,带我回家的那一年,风调雨顺,我姥爷种的高粱吃起来是甜的,那段日子很恬淡,所以给我起名叫禾湉。”
孟莱靠在椅背上凝望肖禾湉的侧脸。
“可惜现在的平陵除了冬季就是夏季,除了旱季就是雨季,不知道大雨和冰雹要打碎多少庄稼。
“我妈妈说,连玉米都没有往年产的个头大、有光泽了。”肖禾湉有些怅然。
“你还关心这个?”孟莱诧异,她很难遇到会关心这些的人。
人人向往山河远阔人间烟火,却无一例外地忽略生命的根本。
“大概是所有平陵孩子的天性吧,见过田间金色的麦浪,和太阳下满地的黍粉,就很难不对支撑着这片土地的人和物产生感情。”
每每想到这些肖禾湉总会热泪盈眶,“可是我也无法改变什么。”
“这当然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的事,但一定有许多人致力于这个方向。”孟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本科读的是环境工程专业。”
这是她奶奶千挑万选的,老太太觉得她们家是时候出一个致力于环保和公益的人才来维护口碑了。
孟莱对这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专业欣然接受。
“我见过许多和你一样心疼这片土地的人,她们投身于科研,而你我——”孟莱眼神清明:
“我们是文艺工作者,我们无法直接改变现实,但可以塑造感知。无论音乐还是影视,传统媒体还是网络,都应该发光发热。”
视线相对,有鼓点落在肖禾湉心上。
“你也很重要。”孟莱的目光锁定在肖禾湉身上,“你的表演会影响屏幕前千千万万的人,让那些没见过麦浪的人,也能感受到暴雨的沉重。”
孟莱拉着肖禾湉继续前进,“沂北从前也有过度捕捞,有生态失衡,现在不是治理得很好吗?”
有眼泪从肖禾湉眼角滑落,孟莱有些心软,拿出卫生纸替她轻轻擦掉。
“你这个泪比沂北的水流得还急,就不能缓缓吗?”
“姐姐,我小名就叫缓缓。”肖禾湉努力平复情绪,接过了孟莱手中的卫生纸。
“因为湉是水作缓流状?”孟莱问。
“其实是我小时候淘气,我妈妈总让我缓缓,结果我以为自己叫缓缓,现在提起来好像有点丢人。”肖禾湉还在哽咽着。
“你今晚说了几个‘我妈妈说’了。”孟莱笑得有些无奈,“怎么还是个妈宝女。”
孟莱忽然想起,收养肖禾湉的家庭只有两位女士。
她有三个妈妈,是妈宝也不稀奇。
“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孟莱轻笑。
她听谭言说,肖禾湉提供个人信息像倒豆子一样,哗啦一下全交待清楚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实人。
“其实我挺喜欢和偶遇的陌生人聊天的,没有先入为主的偏颇,也不需要很戒备,萍水相逢后是天各一方。”
“我是陌生人?”孟莱反应了一下,还真是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
但她不要天各一方。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应该比大部分人都了解我的背景了。”
“这更可疑吧,我们还没达成合作,但你还是什么都告诉我了。”
“这些都很容易查到啊,我参加比赛时会被人要求讲出来当卖点,从大厂回学校,发现论坛把我扒得一清二楚。”
孟莱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肖禾湉是如何接受那些分不清善恶的窥视的。
她记忆深处也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时她不安且怨愤,唯恐自己会失去在乎的人。
但这样的坦然对于艺人来说却是优势,不会为旁人的审视而破碎。
“不说这些了,我最近在写沂北的印象曲,姐姐你对沂北有什么印象呢?”肖禾湉收敛好情绪,想把乐曲拿给孟莱听。
“我妈妈是沂北人。”孟莱道。
“那你应该经常来沂北吧。”肖禾湉转头看孟莱。
“倒也没有常来,每次来这里都是因为工作,我妈妈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走了。”有风吹过,孟莱裹紧了大衣。
肖禾湉原本充满神采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嘴角渐渐放下。
“别担心,没死,就是走了。”孟莱叹了口气,悄悄抬眼观察肖禾湉:“只是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对,对不起,我刚刚还一直提到我妈妈。”肖禾湉声音放轻,“人与人之间总有因缘际会。”
看得出来孩子不太会安慰人,路灯下,她的眼里变幻出另一种神采,亮得要闪出泪花。
孟莱担心她真的会哭,转移话题道:“你……用的哪一款美瞳,很漂亮。”
“姐姐,我不近视,不用美瞳。”
肖禾湉一句一顿,孟莱觉得她每个字都带着别样的声调,像撒娇。
“哦,是吗,你的眼睛很漂亮。”孟莱发现其实自己也不擅长安慰人。
“姐姐你的眼睛才漂亮呢,是琥珀色的!”肖禾湉掏出手机,找到白天她们一起拍的照片:
“你看,在阳光下像是被点亮了一样!和你的气质很搭,高贵淡漠,实则暗藏光芒,神秘又温柔。”
肖禾湉讲得手舞足蹈,语调变了又变。
“还挺会夸。”
从来没人这么形容过孟莱,年少时她听人这么讨好哥哥姐姐,工作后她听人这么夸奖自己的艺人,人们只会说她聪明上进。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近视度数太高才显得这么神秘的。”
孟莱觉得可以培养肖禾湉说吉祥话,可惜她还不是自己的艺人。
“你好会破坏氛围哦。”肖禾湉道。
剩下的路肖禾湉走得静悄悄,快要到民宿时,她轻轻拉了拉孟莱的衣角。
“其实,有些缘分只能用来开启故事,不能陪伴整个旅程。
“不管是思念也好,怨恨也好,都不必在意当初发生这一切的缘由,你已经长成最好的自己了,未来每一天都会是光明的。”
肖禾湉只管自己闷头说,月光落在她头顶,随着围巾末尾流进水里。
孟莱觉得她不敢看自己的样子有些好笑,也有些心酸。
不会是怕自己伤心才在讲话时张牙舞爪,调动气氛的吧。
好吧,孟莱承认,其实肖禾湉是可爱。
“嗯,我知道。”孟莱说。
晚上肖禾湉敲孟莱的门,给她听自己这几天编的曲。
她明天就要离开沂北了,不想放弃最后给孟莱展示作品的机会。比起表演,她更希望自己的音乐被人看到。
屋里很暖,两个人并排坐在飘窗上。
孟莱刚洗完澡,换了一身轻薄的睡衣,披上加绒的毛毯。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不像香水那样浓烈,也不像洗衣液那样的皂感,只是轻柔淡雅地钻进肖禾湉的鼻息,一切刚刚好。
“其实我是想写白桐的人物小传的,可是来到沂北先来了音乐的灵感。”肖禾湉给孟莱戴上耳机。
孟莱有些意外,她以为肖禾湉迟迟不给剧组明确的答复是想要拒绝,可肖禾湉竟然还在为白桐做出努力。
“我本来觉得这首歌很适合白桐,现在觉得也很像你。”肖禾湉道。
“像我?”孟莱觉得自己和白桐两模两样,“这么轻快这么柔和?这更像你才对。”
“你仔细听嘛。”肖禾湉比一个“嘘”的手势。
屋内静悄悄,耳机里有鼓点引入,是很规则又很空灵的节奏,混合着打击乐的声音,倒像是节拍器嵌顿进乐曲中,所有旋律只能有限地舒展。
乐曲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耳中,孟莱还在回味,手指无意识地敲击,那组鼓点比主旋律更吸引她的注意。
“怎么样!”肖禾湉兴奋地问,“鼓点是你坚硬的外壳,实则内心是柔软有共情力的,规律坚定的鼓点覆在和缓的和弦上,这就是刚柔并济。”
“哼。”孟莱无语,“俗套。”
“俗套意味着大家爱看。”肖禾湉立马接话。
“很好听,我是说真的,就算你最后不出演这个角色,我也会考虑收纳你的成曲的,你可以做好了发给谭言。”
“真的吗?”肖禾湉又惊喜地眨了眨眼,“这也太让人感动了。”
“那你完了,你的沂北印象里永远都要有我了。”
“本来就有你呀。”肖禾湉说得郑重:“谢谢你,姐姐。”
有人肯定她的作品,肯定她的天赋,肯定她随口道来的微小思考,稳稳接住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
多奇妙,才刚好在盘根错节的街巷中相遇。
多幸运,才得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同行。
那是自由奔跑的小兽,第一次在别人的眼睛里拥有了旷野。
孟莱的笑容僵在嘴边。
她问心有愧。
有些话她张口就来,却搏得了一个年轻人真挚的同情和感谢。
她送肖禾湉回房间,倚在门框上望着肖禾湉离开的脚步。
灯下人影从并排平行变成头碰头,孟莱望得出神,不愿意关上门。
肖禾湉忘了带房卡。
她有些尴尬地笑两声,又回到孟莱面前,准备下楼找工作人员拿房卡。
“太晚了,不要打扰别人了。”孟莱觉得这一天下来她听力得损伤个十分贝,还是年轻人有活力。
“来我房间睡吧。”
“啊?可以吗?”肖禾湉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去。
走廊的灯光相当柔和,照在孟莱平淡的脸上,“有什么不可以。”
肖禾湉的兔牙咬了咬下唇。
孟莱感叹她生得好,上唇比下唇更薄,做这样的小动作也很协调漂亮。
“这也太不好意思,我要是吵到你就更不好了。我现在去找工作人员,很快的,真的,绝对不打扰到别的人。”肖禾湉抱着电脑逃走了。
孟莱又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愣了几秒,勾了勾嘴角,转身关上门。
孟莱拉好窗帘,躺在床上。
万籁俱寂,脑海中突然冒出刚刚听到的那段鼓点,整齐又有力,随着她的意识淡淡模糊。
透过窗帘映在枕头上的月光移成了窗外涌进的阳光,孟莱敲响肖禾湉房间的门,看了眼时间,不到八点。
没有人应声。
孟莱又敲了一次,加重了力道。
依旧没有人应声。
走廊空荡,隐隐能听到回声,孟莱站在那里,握成的拳还未放下,手脚冰凉。
她打开手机,发现她和肖禾湉没有联系方式。
孟莱奔下楼,脚步声和刚刚回荡在走廊的敲门声如出一辙的急促。
民宿老板说肖禾湉已经退房了。
大堂阳光正好,却比楼上冷,孟莱打了个寒颤,回自己房间穿好外衣,拉上箱子下楼。
昨天肖禾湉有提到她要去哪儿来着……庙东村。
孟莱退房,叫网约车,站在路边查庙东村的资料,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
坐上车的孟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算了。
她忘不掉昨晚听到的鼓点,她要再陪肖禾湉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