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染缸破口处漏进的夜风,而是从沈琉璃的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空了。
染缸内,只剩下那枚青玉佩,孤零零地躺在干草上,散发着温润却无比孤独的微光,映照着空荡荡的、残留着谢无妄气息的空间。
他人呢?
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沈琉璃的咽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扑进染缸,双手疯狂地扒开那些干草,仿佛谢无妄只是被埋在了下面。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曾经躺过的那点凹陷,证明他不是她的幻觉。
被“青蚨”抓走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若是落入白狐手中,以谢无妄此刻的状态,绝无生机!
可若是他自己离开……不可能!那“寂灭剑心”的反噬何等恐怖,他连维持生机都靠这玉佩,如何能自行离开?
难道是……有第三方插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捡起那枚玉佩。玉佩入手温凉,光芒稳定,似乎并未因为主人的消失而产生什么变化。她仔细检查染缸内部和周围,除了之前发现的、被刻意掩饰过的陌生脚印外,再无其他打斗或挣扎的痕迹。
对方手段很高明,而且……似乎并没有恶意?否则为何独独留下了这枚至关重要的玉佩?
无数的疑问和担忧在她脑海中翻腾,几乎要将她逼疯。她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线。
无论谢无妄是被谁带走,去了哪里,他现在必然急需救治。而能救他的方法,或许就在那“云深处”——寒山寺!
老鬼的警告言犹在耳,那里可能是龙潭虎穴。但此刻,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沈琉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将玉佩小心地贴身收好,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紧贴着心口,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必须去寒山寺!立刻,马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短暂的藏身之所,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融入姑苏城沉沉的夜色之中。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城西之外的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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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寒山寺,并未如寻常寺庙般完全沉寂。虽已过了香客往来之时,但寺内几处殿堂依旧亮着灯火,尤其是大雄宝殿,烛影摇红,映照着庄严的佛像,在夜风中明明灭灭,透出一种与白日迥异的、神秘的静谧。
沈琉璃没有走正门,而是凭借绝顶轻功,从寺院后墙一处僻静角落翻入。落地无声,她如同暗夜中的狸猫,伏低身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寺内庭院深深,古木参天,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远处隐约传来僧人晚课诵经的声音,缥缈而空灵,更添几分幽寂。
“云深处……”沈琉璃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目光扫过重重殿宇楼阁。寒山寺规模不小,这“云深处”究竟指的是何处?是某间特定的禅房?是藏经阁?还是后山的某个洞窟?
她想起老鬼最后的提醒——“小心寺中的……‘扫地僧’。”
扫地僧?听起来像是寺中最不起眼的杂役。但能让老鬼特意提及,绝非寻常角色。
沈琉璃收敛气息,借着阴影的掩护,开始小心翼翼地探查。她避开有灯火和人声的地方,专往那些偏僻、昏暗的角落搜寻。
经过一处堆放柴薪的棚屋时,她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声音苍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木板的缝隙向内望去。
棚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一个身形佝偻、穿着破旧僧袍的老僧,正背对着她,坐在一个矮凳上,肩膀因咳嗽而微微耸动。他手中拿着一块粗布,正擦拭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戒刀?那戒刀样式古朴,刀身却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仿佛被鲜血浸染后又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老僧擦拭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那轻微的咳嗽声似乎也与这韵律相合。
沈琉璃屏住呼吸,这老僧给她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他身上的气息微弱得几乎与普通人无异,但在他擦拭戒刀的那一刻,那佝偻的背影却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如山如岳般的沉凝。
难道……他就是老鬼所说的“扫地僧”?
就在这时,老僧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头也不回,用那沙哑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施主既已来了,何不进来一叙?夜风寒凉,棚屋虽破,尚可遮身。”
沈琉璃心头剧震!她自信隐匿功夫极佳,竟被这老僧如此轻易地发现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棚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柴草霉味和……一丝极淡的药味。
老僧缓缓转过身。他面容枯槁,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他的目光落在沈琉璃身上,并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平静地扫过她沾染污泥的脸和略显狼狈的衣着,最后,目光似乎在她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放着青玉佩——微微停留了一瞬。
“女施主深夜到访寒山寺,不知所为何事?”老僧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琉璃定了定神,行了一礼:“晚辈冒昧打扰,实乃情非得已。请问大师,可曾见过一位身受重伤、身着玄衣的年轻男子?或者……听闻寺中近日有何异常?”
老僧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澜。他放下手中的戒刀和粗布,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寒山寺乃清静之地,近日并无女施主所言之人到访,亦无甚异常。”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神色也毫无破绽。
但沈琉璃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宣佛号的瞬间,他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挂在腕间的一串乌木佛珠,而那佛珠的纹理,竟与她记忆中青蚨木牌上的某些纹路有几分相似!
这老僧,绝对不简单!
“大师,”沈琉璃不甘心,上前一步,紧盯着老僧的眼睛,“晚辈并非有意窥探贵寺隐秘,只是那位朋友伤势极重,命在旦夕,唯有‘云深处’或有一线生机!还请大师慈悲,指点迷津!”
听到“云深处”三个字,老僧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旋涡流转。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女施主,执着于相,便是着魔。你所寻之人,或许并非在你所想之处。”
这话语如同禅机,晦涩难懂。
沈琉璃还欲再问,老僧却已经重新拿起那块粗布,开始擦拭那柄锈迹斑斑的戒刀,不再看她,显然是不愿再多言。
“夜深了,女施主请回吧。寒山寺……并非善地。”
逐客之意,已然明显。
沈琉璃知道再问下去也无结果,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她深深看了那老僧一眼,将他佝偻的身影和那柄诡异的戒刀刻入脑海,然后躬身一礼:“打扰大师清修,晚辈告退。”
她退出柴棚,重新隐入黑暗之中,心头却更加沉重。
这寒山寺,果然水深得很。这老僧讳莫如深,言语间似有暗示,却又滴水不漏。谢无妄到底在不在寺中?那“云深处”究竟所指何处?
她抬头望向寺院深处,那里烛影摇红,梵唱隐隐,在这静谧的夜色下,却仿佛潜藏着无尽的迷雾与杀机。
而与此同时。
在寒山寺后山,一处更为隐蔽的、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天然石窟深处。
一点如豆的油灯,驱散了小片黑暗。
谢无妄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石床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眉宇间那纠缠的死气似乎淡了一分,呼吸虽然微弱,却比在染缸时平稳了些许。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背影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石壁前。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与青蚨印记和公主遗书上类似的古老符文。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灯光映亮了他的侧脸——竟是日间在寺门前迎接香客、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知客僧,慧明!
只是此刻,他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与决绝。他手中,正拿着那卷从栖霞观玉棺中取得的羊皮纸遗书,眼神复杂地看着石床上的谢无妄。
“寂灭反噬,青蚨锁魂……殿下,您这又是何苦……”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他走到石床边,伸出手指,虚点在谢无妄眉心。一股柔和而精纯的佛门真气,缓缓渡入,与那青玉佩散发出的温润力量一内一外,共同滋养着谢无妄近乎枯竭的生机。
“幸好……还有这‘同心珏’护住你一缕心脉……”慧明看着谢无妄心口那透过衣衫隐约透出的青色微光,喃喃道,“只是,若不能尽快找到化解‘寂灭’死气和‘青蚨’魂咒之法,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烛影,在石窟内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刻满符文的石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琉璃在明处寻觅,谢无妄在暗处挣扎。
而寒山寺的夜,还很长。
危机与转机,都隐藏在这看似平静的梵唱与烛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