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蚨剑影录 第3章 青蚨现世

暮色渐浓，姑苏城华灯初上，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顺着河水袅袅飘来，与白日的肃杀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琉璃与谢无妄一前一后走在回城西宅院的路上。她似乎全然忘了方才栖霞观内的惊险，又恢复了那副闲不住的模样，一会儿指着路边的花灯评头论足，一会儿又对飘来的糕点香气吸吸鼻子。

“喂，木头，”她快走两步，与谢无妄并肩，侧着头看他，“刚才那些蒙面人，你看出什么门道没有？我感觉他们不像是中原常见的路数，那判官笔的招数，刁钻得很，倒有点像南疆一带的影子。”

谢无妄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夜色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愈发冷硬。他并未立刻回答，似乎在思索。片刻后，才淡淡道：“招式狠厉，不求自保，只求杀敌。是死士的路子，但具体来历，还需查证。”

“死士啊……”沈琉璃拖长了调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能养得起这种死士的，可不是小门小派。他们冲着栖霞观去……那观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还是说，跟那俩小道士有关？”

她自顾自地分析着，忽然一拍手：“对了！那个被你指风所伤的，他掉落判官笔时，我好像看到他手腕内侧有个淡淡的青色印记，像是个……虫子？”

谢无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虫子？”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对啊，青色的，样子有点怪，看不太真切。”沈琉璃努力回忆着，“怎么？你知道那是什么？”

谢无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先回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沈琉璃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空气似乎随着他这句话，又冷了几分。她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只是心中的好奇如同猫抓一般。

回到那所僻静的宅院，黑影早已无声无息地等候在书房外。

“主上。”黑影躬身。

“查。”谢无妄只吐出一个字，推门而入。

书房内烛火跳动。谢无妄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取过毛笔，蘸墨，手腕悬空，略一沉吟，便开始在纸上勾勒。

沈琉璃好奇地凑过去看。

只见他笔走龙蛇，线条简洁却极为传神，很快，一个奇特的图案出现在纸上。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昆虫，形态介于蝉与蛾之间，通体用靛青渲染，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虫身周围，还环绕着几道扭曲的、类似符文般的细线。

“这是……”沈琉璃凝神看去，觉得这图案隐隐有些眼熟，似乎在某些极为古老的杂记或者传说中提到过。

“青蚨印。”谢无妄放下笔，声音低沉。

“青蚨？”沈琉璃蹙眉，“就是传说中那种‘青蚨还钱’，母子连心的异虫？”

“嗯。”谢无妄看着纸上的图案，眼神幽深，“但此印非彼意。这是‘青蚨血咒’的标记。”

“血咒？”沈琉璃心头一跳，这名字听起来就透着一股不祥。

“一种极为阴毒的控心秘术。中咒者，心神渐被施咒者掌控，如同子虫受母虫召唤，身不由己。最终会沦为完全听命于施咒者的傀儡，直至精血耗尽而亡。”谢无妄解释道，语气平静，但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而且，”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咒一旦种下，极难解除。除非找到施咒的‘母印’，或是以远超施咒者的精深内力，强行抹除。但后者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中咒者便会心神崩溃，变成白痴。”

沈琉璃倒吸一口凉气：“这么邪门？那些蒙面人……难道都中了这种咒？”

“看其行事作风，**不离十。”谢无妄目光微冷，“能用出‘青蚨血咒’的，绝非寻常势力。南疆五毒教虽擅用毒蛊，但此咒诡谲更甚，更像源自更古老的巫傩秘传，或者……某些隐世不出的魔道巨擘。”

他看向沈琉璃：“你确定看到的是这个印记？”

沈琉璃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图案，用力点头：“没错！虽然只是一瞥，但那虫子的形状和颜色，还有旁边那些扭来扭去的线，跟你画的这个很像！”

谢无妄沉默下来，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青蚨血咒重现江湖，目标直指一个看似普通的道观……这背后隐藏的漩涡，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看来，这姑苏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沈琉璃摸着下巴，眼中却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木头，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对吧？”

谢无妄没有理会她语气中的兴奋，只是淡淡道：“此事非同小可，你最好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沈琉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叉腰道，“谢无妄，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沈琉璃是那种怕事的人吗？再说了，人是我和你一起救的，热闹是我和你一起看的，现在你想把我撇开？没门！”

她凑到书案前，双手撑在桌沿，盯着谢无妄的眼睛：“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向导呢！这事儿，我管定了！”

看着她那副“赖定你了”的架势，谢无妄眉头微蹙。他知道，这女子看似嬉笑怒骂，实则心思缜密，胆大包天，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随你。”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不再看她，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沈琉璃看着他冷漠的背影，也不生气，反而得意地翘起了嘴角。她知道，这块木头虽然嘴上不说，但默许，就是一种态度。

就在这时，黑影去而复返，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主上，查到了。那些蒙面人使用的兵刃和招式，与近半年来江南几起无头公案的手法有相似之处。而且，属下在他们其中一人的贴身衣物内，发现了这个。”

黑影呈上一块小小的木牌。木牌漆黑，触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雕刻着一个图案——正是谢无妄刚刚画下的，那只振翅的青蚨！

谢无妄接过木牌，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凹凸的纹路，眼神彻底沉了下来。

“还有，”黑影继续禀报，“属下查到，栖霞观观主玄诚道人，三日前曾秘密接待过一位来自北地的客人。随后，玄诚道人便匆匆外出‘访友’，至今未归。而那位北地客人的身份……暂时还未查明。”

线索似乎越来越多，却又更加扑朔迷离。青蚨血咒，神秘木牌，北地来客，失踪的观主……

“继续查，重点查那个北地客人和玄诚道人的下落。”谢无妄吩咐道。

“是。”黑影领命，再次无声退下。

沈琉璃拿起那块黑色木牌，翻来覆去地看，嘀咕道：“这牌子……像是某种信物或者身份标识。带着这东西杀人，也不怕暴露来历？或者说，他们根本有恃无恐？”

谢无妄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木牌上：“或许，他们意在示威。”

“示威？”沈琉璃挑眉，“向谁示威？栖霞观？还是……整个江南武林？”

谢无妄没有回答，但他深邃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突如其来的风波，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夜更深了。

姑苏城的繁华与喧嚣被高墙隔绝在外，宅院内一片寂静。沈琉璃被安排在了东厢的客房。

她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翻腾。谢无妄冷峻的脸，石桥上的厮杀，道观里的激斗，还有那诡异的青蚨印记和黑色木牌……

“青蚨血咒……控心秘术……”她喃喃自语，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有意思，真有意思。看来这趟姑苏，是来对了。”

而主屋之内，谢无妄同样未曾安寝。

他站在窗前，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银霜。他手中摩挲着那枚普通的青玉佩，雨过天青的丝绦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沈琉璃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生活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她带来的不仅是麻烦，还有……一种他早已遗忘的、不可控的变数。

青蚨血咒的再现，更让他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这平静已久的江湖，恐怕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他微微合上眼，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那双灵动的、带着狡黠笑意的琥珀色眸子。

“麻烦……”他低声自语，然而这一次，这二字出口，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决绝，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窗外，夜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某种隐秘的低语。

姑苏城的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难以入眠。

夜色如墨，将栖霞观后院的血腥与惊惶悄然掩盖。然而，暗流却并未停歇。

谢无妄立于书案前，指尖拂过那枚黑色木牌上凹凸的青蚨印记，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黏腻。黑影侍立一旁，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

“玄诚道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城北‘醉仙楼’。”黑影的声音低沉沙哑，“与他见面的北地客商，登记的名册上写的是‘马东’，做皮货生意。但此人进入醉仙楼后厢房半个时辰便从后门离开，随后如同蒸发，再无线索。玄诚道人则是在那之后，独自一人出的城，方向似是往西郊的落霞山去了。”

“落霞山……”谢无妄沉吟。那里山势连绵，人迹罕至，更有几处废弃的古庙和隐士洞府。“马东……”他重复着这个过于普通的名字，眼神锐利，“查他落脚客栈的行李，接触过的所有人，用的马匹、车辆，任何蛛丝马迹。”

“是。”黑影领命，身形微动，便要融入夜色。

“等等，”谢无妄叫住他，目光扫过东厢房的方向，那里烛火已熄，“加派人手，盯着这里，若有异动，即刻来报。”他指的，自然是沈琉璃。

黑影略一迟疑，还是应道：“属下明白。”旋即消失不见。

谢无妄并非不信任沈琉璃的身手，只是这女子行事跳脱，心思难测，如今又卷入这诡异的青蚨之事，他不得不防。他重新拿起那张画着青蚨印的纸，烛火将图案映得忽明忽暗，那振翅的妖虫，仿佛要破纸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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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内，沈琉璃确实没睡。

她盘膝坐在床上，并非运功调息，而是支着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谢无妄与黑影的对话声音极低，她听不真切，但那短暂出现的陌生气息和随后离去的破风声，却瞒不过她的感知。

“哼，果然派人去查了，还防着我呢……”她撇撇嘴，眼中却并无恼怒，反而兴致更高。她轻轻掀开被子，如同一片羽毛般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夜风灌入，带着凉意。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院墙和屋顶的几个隐蔽角落。果然，至少有三道极其微弱的气息潜伏在那里，与这宅院原本的防卫力量截然不同。

“守得还挺严实。”她嘀咕一句，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想盯住她沈琉璃，可没那么容易。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回到床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革囊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小截色泽暗红、带着奇异甜香的线香，几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人皮面具，还有几个小巧的瓶罐。

她动作熟练地将线香掐灭，只留下指甲盖长短的一小截，又就着微光，在自己脸上细细涂抹揉按片刻，镜中那张明艳灵动的脸，顿时变得平凡了几分，肤色微黄，眉眼也少了些许光彩，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清亮。

做完这一切，她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色夜行衣，将身形曲线尽数掩盖。然后，她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梳妆台。她手指在台面下某个机括轻轻一按，只听极轻微的“咔哒”一声，梳妆台侧面竟滑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露出后面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处的密道。

这宅院，显然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沈琉璃闪身而入，暗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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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一条偏僻的、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棺材铺，名为“安魂居”。此时早已闭店，门板紧锁，只有后院隐约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

后院一间堆满刨花和木料的工坊内，一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的老者，正就着一盏油灯，慢吞吞地打磨着一口薄皮棺材的边缘。他动作迟缓，眼神浑浊，看起来与寻常工匠无异。

忽然，他打磨的动作微微一顿，头也不抬，沙哑地开口：“贵客深夜到访，是选材，还是订棺？”

阴影里，沈琉璃的身影缓缓浮现，她已恢复了本来容貌，只是依旧穿着那身灰色夜行衣。“老鬼，别装神弄鬼，是我。”

那被称为“老鬼”的老者这才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放下手中的刨子，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哟，是琉璃姑娘啊，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晦气地方来了？”

“少废话。”沈琉璃走到他面前，随手拿起一块边角木料把玩，“找你打听点事。”

“嘿嘿，姑娘您请讲，老头子我在这姑苏城混了大半辈子，别的不敢说，三教九流的消息，总还是知道一些的。”老鬼搓着手，赔着笑道。

“青蚨印。”沈琉璃吐出三个字，目光紧盯着老鬼的脸。

老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深的惊惧，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姑娘……您、您怎么问起这个？这东西……沾不得，沾不得啊！”

“少吓唬人，”沈琉璃将木料丢回原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价钱，好商量。”

老鬼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极为忌惮。他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姑娘，不是老头子我藏私，实在是……这‘青蚨’，它就不是个印记那么简单。那是一个组织，一个非常古老、非常隐秘、也非常可怕的组织。”

“组织？”沈琉璃挑眉，“继续说。”

“据说，‘青蚨’起源于前朝末期，最初是一群精通巫蛊秘术的方士组成，专为当时的皇室做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前朝覆灭后，这个组织就转入地下，行事更加诡秘。他们擅长控心、用毒、暗杀，无孔不入。被他们盯上的人，很少有能逃脱的。”老鬼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们用‘青蚨血咒’控制核心成员和重要的棋子，中咒者生死不由己，如同提线木偶。而那青蚨印，就是他们的标志。”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没人知道确切的目的。”老鬼摇头，“有人说他们想复辟前朝，有人说他们在搜集某种上古秘宝，也有人说他们纯粹就是一群追求极致力量和控制欲的疯子。但可以肯定的是，近百年来，江湖上几起震惊武林的大案、一些门派高手的离奇叛变或暴毙，背后似乎都有他们的影子。只是他们行事太过隐秘，出手又狠辣，不留活口，所以知情者极少，也不敢声张。”

沈琉璃若有所思：“所以，栖霞观的事，是‘青蚨’所为？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道观下手？”

“这……老头子就不知道了。”老鬼苦着脸，“不过，栖霞观传承久远，观内据说藏有一些前朝留下的古籍或者器物，也未必不可能。玄诚道人……唉，希望他吉人天相吧。”

“最后一个问题，”沈琉璃盯着他，“怎么找到他们？或者，怎么找到能解除‘青蚨血咒’的人？”

老鬼吓得连连摆手：“姑娘哎，您可千万别动这个念头！找他们？那是自投罗网！至于解咒……除非找到下咒的‘母印’持有人，或者有功力通玄、精通神魂之道的大能愿意耗费本源出手，否则……难，难如登天！”他顿了顿，补充道，“据说，西域大雪山之巅的‘明镜台’，那位避世不出的神僧，或许有此能力。但也只是传说……”

沈琉璃将一块沉甸甸的金锭放在老鬼面前的木料上：“今晚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老鬼看着金锭，眼中闪过一丝贪婪，随即又被恐惧覆盖，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姑娘放心！”

沈琉璃不再多言，身影一晃，已消失在工坊的阴影中。

老鬼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喃喃自语：“青蚨现，江湖乱……这姑苏城，怕是要不太平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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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琉璃通过密道悄无声息地回到东厢房，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她褪下夜行衣，躺回床上，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老鬼的话。

“青蚨”组织，前朝余孽，控心秘术，神秘目的……这一切，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和危险。谢无妄知道这些吗？他追查此事，仅仅是出于江湖道义，还是另有缘由？

那枚他随身携带、看似普通的青玉佩，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与这冰冷外表不符的细微情绪……是否也与这“青蚨”有关？

她翻了个身，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琥珀色的眸子里光芒闪烁。

危险，往往伴随着机遇。而这潭深水之下，隐藏的秘密，让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探究欲。

更重要的是……她想起谢无妄在石桥上杀人时的冷漠，在道观出手时的“顺手”，以及那深不见底、仿佛承载着无尽孤寂的眼眸。

“木头桩子，”她低声自语，唇角微微弯起，“看来，你身上的秘密，也不少呢。”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

而姑苏城的风云，已然开始汇聚。沈琉璃知道，她和谢无妄，都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接下来的路，恐怕不会太平坦了。

但，那又如何？

她沈琉璃，最喜欢的就是挑战。尤其是，和一个如此特别的“木头桩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