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后的日子,像绷紧的弦松了扣,显出一种暂时的、慵懒的平静。成绩尚未公布,悬而未决的结果反而给了大家一个心安理得稍作喘息的理由。连教室里的空气,似乎都流动得慢了些。
邢南煦那包湿纸巾的香气,早已在李寄风的外套口袋里消散殆尽,连那团纸巾本身,也不知在何时被他冷静而利落地处理掉了。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未曾在他规律的生活里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是那个温和、优秀、与人保持着恰当距离的李寄风。
然而,有些变化是无声的。比如,当邢南煦再次拿着数学卷子凑过来时,李寄风讲解的耐心里,似乎少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意味,偶尔会多问一句:“这种类型的题,之前错过的点,弄明白了吗?”
又比如,在食堂碰到,邢南煦端着餐盘咋咋呼呼问他能不能拼桌时,他不再只是点头,有时甚至会在他把不吃的青椒挑出来时,淡淡说一句:“挑食。”
这话没什么情绪,听在邢南煦耳朵里,却像是得了什么特许,立刻眉开眼笑地反驳:“青椒有怪味,你不觉得吗?”
然后自顾自地把挑出来的青椒全拨到餐盘一角,动作理直气壮。
这天放学,天色阴沉得厉害,墨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是憋着一场不小的冬雨。李寄风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教学楼,冰冷的雨点就夹着细碎的冰粒,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在地上晕开深色的湿痕。没带伞的学生们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挤在廊檐下观望。
李寄风微微蹙眉。他的伞放在亭子间,通常只有预报有雨才会带上。他估算了一下雨势和距离,正准备将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幕,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寄风!你没带伞啊?”
他回头,看见邢南煦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一把不小的黑色雨伞,伞骨看起来结实,伞面却印着些许磨损的卡通图案,和他那个保温杯一样,带着被精心使用过的旧痕迹。
“嗯。”李寄风应了一声。
“一起走呗!”邢南煦说着,已经麻利地撑开了伞,将他一同罩在了伞下。伞下的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两个身高相仿的男生站在一起,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的、与室外寒冷截然不同的体温。“我送你到巷子口。”
“不用麻烦。”李寄风下意识地拒绝,身体几不可查地往外挪了半分,试图拉开一点距离。他不习惯与人如此靠近,这让他有种领域被侵入的不适感。
“这有什么麻烦的,顺路嘛!”邢南煦浑不在意,反而因为他的躲闪,下意识地将伞又往他那边偏了偏,自己的半边肩膀立刻暴露在了斜飞的雨丝中。“走吧走吧,雨越来越大了!”
冰凉的雨点打在邢南煦深蓝色的校服外套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色。李寄风的目光在那片湿痕上停留了一瞬,到了嘴边的再次拒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份好意,与邢南煦并肩步入了雨幕之中。
雨声哗哗,敲打着伞面,构成一个喧闹又私密的空间。弄堂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亮,倒映着两旁窗户里透出的、昏黄温暖的灯火。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和雨声交织。
走了一小段,李寄风注意到邢南煦为了不让伞骨碰到自己的头,一直将伞举得较高,那暴露在外的右肩,布料已经湿透了,紧贴着手臂。他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伞柄中段。
“我来撑吧。”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
邢南煦愣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笑嘻嘻地说:“好啊好啊,你高一点,你撑更合适。”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臂,很自然地将手插进了外套口袋。
伞柄上还残留着邢南煦手心的温度。李寄风稳稳地举着伞,不动声色地将伞面朝着邢南煦的方向,悄悄挪回了一些,让两人的肩膀都处于伞面的庇护之下。这个细微的调整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无意间的动作。
雨更大了,风卷着雨丝扑到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邢南煦缩了缩脖子,把脸往领口里埋了埋,嘟囔着:“这鬼天气,真冷。”
李寄风没有接话,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他能感觉到身旁之人散发出的热量,以及那因为寒冷而微微加快的、清浅的呼吸声。这距离太近了,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与他惯常所处的、带着清冷消毒水气息和旧书卷味的个人空间截然不同。
这味道不让人讨厌,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久远记忆前的安稳感。这个念头让李寄风的心微微一动,像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
终于走到了通往李寄风所住居民楼的巷子口。
“到了。”李寄风停下脚步,将伞递还给邢南煦。
邢南煦接过伞,笑容依旧灿烂,尽管头发和肩膀都湿了些:“行,那你快回去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要是还下雨,记得带伞啊!”
李寄风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卷发贴在额前,那双眼睛在潮湿的暮色里,却亮得惊人。他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或者“你也快点回去”,但最终,只是又点了下头,转身快步走进了狭窄的巷子。
邢南煦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巷深处,这才转身,举着伞,哼着歌,朝着自己家那个灯火通明、饭菜飘香的方向走去。
李寄风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回到他那间寂静的亭子间。关上门,将屋外的风雨声隔绝。屋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他靠在门板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衣服上似乎还沾染着一点伞下的潮气,和那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气息。
窗外雨声潺潺,敲打着这个陌生城市的夜晚。他第一次觉得,这雨声,似乎也不那么令人心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