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舷窗外的云海,是另一种形态的弄堂,连绵不绝,沉默地翻涌着。李寄风靠窗坐着,膝上摊着《货币银行学》的笔记,目光却落在下方逐渐变得清晰的山峦褶皱上。
那些深绿浅绿的沟壑,像大地凝固的波涛,沉默地吞噬着渺小的村庄与道路。他想起邢南煦照片里那些崎岖的山路,想起他描述过的、带着怪味的黄色河水,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口,比飞机攀升时的失重感更令人窒息。
邻座是个出差的中年男人,絮絮地抱怨着航班延误,抱怨着山区交通的不便。李寄风只是偶尔点头,大部分时间沉默。他的沉默像一层壳,包裹着内里高速运转的思绪——如何最快赶到县城,如何与医生沟通,如何应对可能存在的阻挠,如何与沈哲里应外合……每一个环节都在脑中反复推演,像解一道变量极多的复杂方程。他习惯了计算,习惯了在不确定性中寻找最优解,只是这一次,方程的最终结果,系着另一个人的安危与前程。
省城机场简陋,空气里混杂着烟草、汗水和某种陌生植物的辛辣气味。转乘的长途汽车破旧,引擎嘶吼着,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摇晃。窗外的景色从城镇的喧嚣,逐渐褪变为农田的绿意,再深入,便是层峦叠嶂的墨绿,偶尔可见山涧一闪而过的浑浊水流。
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像风中残烛。李寄风闭着眼,却不是休息,感官如同拉满的弓,捕捉着车厢里本地方言的交谈碎片,分析着路况,估算着时间。
暮色四合时,汽车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县城破旧的汽车站。这里的空气更沉,带着一股煤烟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李寄风提着行李下车,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出站口的沈哲。不过数月不见,沈哲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着青茬,向来熨帖的西装也带了些褶皱。
“情况比电话里说的稍微复杂点,”沈哲迎上来,接过他一件行李,语速很快,“南煦情况稳定,但对方盯得紧,医院附近有他们的人。报道社里还在扯皮,压力来自方方面面。”
李寄风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先去医院。”
县医院比想象中更显破败,墙壁斑驳,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并不好闻的气味。灯光昏暗,人影绰绰,穿着民族服饰的本地人与穿着灰扑扑工装的矿工混杂在一起,脸上大多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沈哲引着李寄风,绕过人多的大厅,走向后面一栋相对安静些的旧楼。
病房是三人间,但只住了邢南煦一个。他靠在床头,额上缠着纱布,渗出一点干涸的血迹。脸颊一侧有着明显的青紫淤痕,嘴唇干裂起皮。他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出神,侧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直到李寄风走到床边,阴影落在他身上,他才恍然回头。
看见李寄风的那一刻,邢南煦的眼睛里像是骤然投入火星的干柴,猛地亮了一下,那光亮迅速蔓延,驱散了眼底的疲惫与惊惶,但随即,那光亮又被一层水汽蒙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发出一个沙哑的气音。他下意识想抬手,却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李寄风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俯身,仔细查看他额上的伤,手指在纱布边缘极轻地碰了碰,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珍贵的瓷器。然后,他的目光落到邢南煦青紫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上。
“疼不疼?”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邢南煦用力摇了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砸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怎么真的来了……”
“说了会来。”李寄风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他从随身带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保温杯,拧开,递到邢南煦嘴边,“喝点水。”
水温正好。邢南煦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李寄风近在咫尺的、沉静的脸,看着他风尘仆仆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一直紧绷着、强装镇定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李寄风垂在身侧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沈哲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将他略显疲惫的身影拉得很长。
李寄风任由邢南煦抓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拉过床边的方凳坐下。他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急于表达安慰,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座沉默的山,提供着最坚实的依靠。窗外的夜色浓重,这个偏远县城医院的病房里,只剩下彼此交握的双手,和清晰可闻的、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邢南煦才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如何被发现,如何被车辆逼停,冲突如何发生,他如何死死护住存储着关键证据的相机和笔记本……他的声音时而激动,时而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更带着未能完成任务的愤懑与不甘。
李寄风始终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邢南煦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持。直到邢南煦讲完,累极了似的闭上眼睛,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证据没丢,就好。人没事,就好。”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窗外沉沉的、看不见星月的夜空,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剩下的,交给我。”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定海神针,稳稳地扎进了邢南煦动荡不安的心海。他知道,李寄风说的“交给我”,意味着他将动用他所有的冷静、智慧和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去面对未知的风暴。他不再是一个人。
病房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声,像是暗夜里窥探的兽。但在这方寸病室之内,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连空气都仿佛变得厚重起来,足以抵御外间的一切寒流。
夜深了。李寄风打来热水,拧了毛巾,仔细替邢南煦擦拭脸上未干的血迹和汗渍。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邢南煦闭着眼,感受着脸上温热的触感,感受着那人指尖的小心翼翼,鼻尖萦绕着李寄风身上带来的、属于远方城市的、干净的气息,混合着这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存在。
当李寄风准备起身去倒水时,邢南煦忽然睁开眼,拉住了他的衣角。
“别走。”他声音很轻,带着受伤后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李寄风脚步顿住,看了看那张窄小的病床,又看了看邢南煦期待而忐忑的眼神。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脱掉外套,和衣在床沿侧身躺下。病床狭窄,两人只能紧紧挨着,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体温。
邢南煦往里挪了挪,给李寄风腾出多一点空间,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身侧,将头轻轻抵在他的肩膀上。额角的纱布蹭着李寄风的脖颈,带来细微的摩擦感。李寄风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伸出手,绕过邢南煦的颈后,轻轻揽住了他未受伤的那边肩膀。
窗外,山风掠过医院后院的老树,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似乎传来几声犬吠。病房里,灯光早已熄灭,只有走廊尽头值班室的光线,从门上的玻璃窗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晕,勾勒出床上两个依偎在一起的、模糊的轮廓。
在这偏远的、充满不安的异乡深夜,在这充斥着药水气味的简陋病房,伤痛、恐惧、与外界的对峙似乎都暂时被隔绝了。只剩下彼此依靠的体温,和交缠的呼吸,在黑暗中,无声地诉说着比任何语言都更加坚定的誓言。
风暴并未平息,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了一个可以共同喘息的、温暖的港湾。而明天,他们将一起,去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