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挽流长 第48章 第 48 章

上海的冬天，是那种湿冷的，寒气能钻进骨缝里。亭子间没有暖气，李寄风只能靠一个小小的电暖器取暖，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勉强驱散一隅寒意。窗台上那盆绿萝倒是顽强，叶片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沉静的墨绿。

邢南煦的回信很快来了，字里行间透着担忧：“你怎么知道的？我妈不让我告诉别人……是老毛病，已经稳定了。就是心情不好，总念叨我。”

李寄风看着屏幕上的字，能想象出邢南煦在北京宿舍里蹙着眉头的样子。他回复：“偶然听说的。让阿姨宽心，你好好读书便是。”

他没有多说，将手机放到一边，继续摊开面前的《货币银行学》。书页上的字迹密密麻麻，像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路。他知道，只有把这些路都走通了，将来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方向。

临近期末，学业压力骤增。李寄风的时间被分割成更细碎的片段，家教、课堂、图书馆，循环往复。偶尔在深夜，他会收到苏曼发来的邮件，有时是某篇金融现象的深度报道，有时是某个学术研讨会的资料链接。邮件总是措辞专业，不带多余情绪，像是同行之间的交流。

李寄风会简短回复“收到，谢谢”，并不多言。他隐约察觉到苏曼那份超越寻常的关切，但这关切于他，如同窗外掠过的风，知道存在，却无心捕捉。他的心思，像一枚沉入深潭的石子，稳稳落在北方那个有着卷发和亮晶晶眼眸的人身上。

元旦前夕，上海下了一场小雪，细碎的雪籽落在梧桐枝头，很快便化了，只留下湿漉漉的寒意。李寄风刚从图书馆出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邢南煦发来的照片，北京落了厚厚的雪，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那条灰蓝色围巾，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北京下大雪了！好看吧！就是特别冷，鼻子都快冻掉了。”后面跟着个瑟瑟发抖的表情。

李寄风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廊檐下，看着照片里那人通红的鼻尖和灿烂的笑容，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北国雪的清冽气息。他低头打字：“围巾系好。别玩太久，当心着凉。”

消息发出去，他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个笑容，久久没有挪步。直到管理员的催促声传来，他才收起手机，走入细雪纷飞的夜色中。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相隔多远，那个人始终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坚定的部分。

期末考结束那天，李寄风走出考场，天色已近黄昏。他打开手机，除了班级群里的消息，还有一条苏曼的邀约，问他是否有空，想就一个课题向他请教。

李寄风看着那条信息，没有立刻回复。他沿着校园里覆着薄霜的小径慢慢走着，路灯次第亮起，在寒冷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他想起邢南煦在雪地里的笑脸，想起沈哲欲言又止的眼神，也想起苏曼那双精明而带着探究的眼睛。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光秃的梧桐树下，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然后，他拿起手机，给苏曼回了信息：“抱歉，苏记者，近期学业繁忙，恐难胜任。您的问题，或可咨询我校金融系的教授，他们更为专业。”

回复干脆利落，划清了界限。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有些便利不该贪图，有些界限必须清晰。他不需要那些似是而非的欣赏和靠近，他只需要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小的、由责任和承诺构筑的世界，稳稳地向前走。

寒假开始，弄堂里比平日热闹了些。李寄风接了几个集中的家教，依旧忙碌。年关将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节日的躁动，但这躁动与他无关。他盘算着这个假期的收入，计划着下学期的开销。

腊月二十三，小年。傍晚时分，李寄风正在亭子间里整理笔记，楼下传来阿婆喊他接电话的声音——是弄堂口传呼电话。

他跑下楼，拿起听筒，是父亲。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疲惫和压抑的喜悦，说厂里今年效益尚可，年终奖多发了些，已经给他汇了一笔钱，让他过年买点好的，别太省。

“爸，我钱够用，你自己留着……”李寄风的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

“给你你就拿着！一个人在上海，别亏待自己。”父亲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妈……她前几天托人带了点年货给我。”

李寄风握着听筒的手指紧了紧，没有说话。电话两头都沉默下来，只有电流的滋滋声，横亘在父子之间。

“你……她没联系你？”父亲迟疑地问。

“没有。”李寄风的声音很平静。

父亲在那头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挂了电话。

李寄风放下听筒，站在昏暗的楼道里，许久没有动。窗外，不知谁家已经开始放鞭炮，噼啪作响，炸开一团团青色的烟雾，年的味道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隔岸观火般的疏离。

他慢慢走上楼，重新坐回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桌面，也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而孤单。他拿起笔，试图继续整理笔记，却发现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号，此刻看起来有些陌生。

他索性放下笔，走到窗边。弄堂里，孩子们在追逐嬉闹，家家户户的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飘出饭菜的香气。这是一个团聚的节日，而他，依旧是一个人。

但这种孤单，与初来上海时那种无依无靠的茫然不同。此刻，他知道在北方那座城市里，有一个人，正和他看着同一片天空，怀着同样的思念。他们的根，或许还未深扎于同一片土地，但他们的枝桠，已经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悄然缠绕，共同抵御着生活的风寒。

夜色渐浓，鞭炮声愈发密集。李寄风关上窗，将喧闹隔绝在外。他回到书桌前，重新摊开笔记，台灯的光将他的侧影勾勒得坚定而清晰。

这个年，他依旧是一个人过。但心里装着一个人，便觉得这清冷的冬夜，也有了可以忍耐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