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的北京,天高得晃眼,是一种清澈的、近乎无情的蓝。风刮过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爽利落,吹在脸上,已有了明显的凉意。校园里的银杏树,边缘悄悄染上了一抹极淡的黄色。
邢南煦忙碌地适应着新生活——注册、领书、熟悉偌大的校园、和天南地北的新同学 生涩地打招呼。一切都新鲜,却也充斥着陌生的隔膜。夜里躺在六人间的上床下桌,听着室友们带着各地口音的鼾声和梦呓,他会格外想念南方弄堂里潮湿的空气,和那间虽然狭小却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亭子间。
他遵守着约定,没有打电话。只是在一个午后,趁着宿舍没人,他拿出信纸,趴在书桌上,开始写信。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李寄风,展信佳。
北京秋天了,风很大,吹得人头疼。我买了你说的那种润唇膏……
学校很大,从宿舍到新闻学院要走二十分钟。食堂的菜有点咸,不过包子很好吃……
我……我很想你。”
写到最后一句,他的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圆点。他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划掉,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贴上邮票。仿佛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
而在上海,李寄风的大学生活也拉开了序幕。顶尖学府的气氛严谨而忙碌,课程排得紧密,身边的同学个个眼神锐利,步履匆匆。他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迅速被学业和生存的压力包裹。他依旧做着家教,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穿梭在地铁里,计算着每一分钱的开销。
收到邢南煦的信时,是一个周末的傍晚。他刚结束一节费神的微观经济学辅导,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亭子间。信封是普通的白色,字迹是熟悉的、有点歪扭的笔画。
他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染黄了信纸。他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仿佛能从那字里行间,看到那个人走在陌生校园里的样子,看到他被北风吹得发红的鼻尖。当看到最后那句“我很想你”时,他握着信纸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些。昏黄的灯光下,他耳根微微泛红,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信。直到三天后,又一个深夜,他备完课,才铺开信纸。他的回信更短,字迹工整克制,像他的为人。
“南煦,来信已阅。
知你安好,甚慰。天气转凉,务必添衣,注意哮喘。
学业为重,勿念其他。
我一切如常,勿忧。
李寄风”
他没有回应那句“想你”,仿佛那是一个需要小心绕开的禁忌。但他在信的末尾,用极细的笔,在“勿忧”两个字下面,轻轻划了一道极浅的线。
日子便在这缓慢的书信往来中流淌。信不长,说的也都是日常琐碎,报喜不报忧。但那一来一往的纸张,却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牢牢系着相隔千里的两颗心。
转机发生在十月底。邢南煦在一次体育课后,哮喘发作了。比以往更凶险一些,虽然及时用了药,但还是在医务室观察了半天。虚弱、后怕,加上独在异乡的委屈,在那个傍晚汹涌地淹没了他。他躺在医务室窄小的病床上,看着窗外北方苍茫的暮色,第一次不管不顾地拨通了李寄风的电话。
李寄风刚走出图书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看到那个熟悉的、来自北京的号码,他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接起。
“李寄风……”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哭腔和喘息后的虚弱,“我……我刚才哮喘……发作了……”
李寄风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图书馆门口路灯的光冷冷地照下来,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的声音。他握紧手机,指节用力到泛白,声音却强行压得平稳,甚至比平时更低沉:“现在呢?药用了?医生怎么说?”
“用了……没事了……就是在医务室躺着……”邢南煦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个在外面受了欺负终于见到家长的孩子,“我就是……就是有点怕……也想你……”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搔刮着李寄风的心脏。他沉默了几秒,周围是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的同学,喧嚣而陌生。
“等着。”他忽然说了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秋夜寒冷的空气。然后,他转身,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回亭子间,而是径直走向校门口的售票点。他查了最近一班去北京的高铁,第二天清晨出发,傍晚抵达。他几乎花掉了这个学期省下的大半积蓄,买下了那张票。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第二天,李寄风向辅导员请了假,只说家里有急事。他背上那个简单的书包,踏上了北上的列车。整个过程,他异常沉默冷静,只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当他在傍晚时分,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邢南煦学校门口,按照信里提到的地址找到那栋宿舍楼,站在楼下,拨通电话说“下来”时,邢南煦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下楼的。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人。穿着那件熟悉的、略显单薄的外套,身姿挺拔地站在晚风中,脸上带着一丝倦意,眼神却像寒星一样亮,正静静地望着他。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喧闹的人声。可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
邢南煦停住脚步,站在几步开外,眼睛瞬间就红了。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李寄风看着他明显消瘦了些的脸颊,和那泛红的眼圈,什么也没问。他走上前,不是拥抱,而是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擦去邢南煦眼角那点猝不及防溢出的湿意。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错辨的温柔。
那轻轻的一触,像带着微弱的电流,从皮肤相贴的地方,迅速窜遍两人的四肢百骸。邢南煦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真实的笑。
李寄风的手没有立刻收回,指尖顺着他的脸颊轮廓,极轻地滑到下颌,停留了片刻。那触感真实而温热,带着泪水的湿润。他看着邢南煦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
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动作——他微微倾身,前额轻轻抵上了邢南煦的额头。
没有拥抱,没有更亲密的接触,只是这样一个安静的、额头相抵的姿势。彼此的呼吸交融,温热的,带着旅途的风尘和未干的泪意。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细微的脉搏跳动,像某种隐秘的共鸣。
“没事了。”李寄风低声说,声音就响在邢南煦的唇边,气息拂过,带着令人心安的确定。
邢南煦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片刻的、近乎神圣的贴近。所有的不安、委屈和恐惧,都在这个克制的触碰中消散了。他抬起手,没有去拥抱,只是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李寄风外套的衣角,攥得很紧,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抓住了引路的绳索。
宿舍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在他们周身投下温暖的光晕。他们就那样站着,在北方秋夜的寒风里,额头相抵,呼吸相闻。所有的思念、担忧和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都在这个沉默的、极尽克制的触碰里,找到了最汹涌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