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说了几句,老夫人面露疲色,挥手“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依序退出福寿堂。才出了门子,清兰脸上那强撑的得体便瞬间瓦解,她是林氏仅有的女儿,自是千宠万宠不为过,林氏手指头都不忍对她伸下,与清娆擦肩而过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想到从未受过如此大耻辱还是忍不住狠狠横去一眼。
恰又听见清芷因春寒咳嗽,清兰立刻用帕子掩住口鼻,对身边丫鬟砚心冷声道:“真是病秧子!离远些,没得失了身份。”
回到正院,清兰脸上只剩下沉沉的郁气,挥退左右,只留心腹的砚心和纸语在门外守着。
她再也按捺不住,甚至顾不上坐下,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真是俗不可耐!”
她猛地转过身对着林氏抱怨,眼里满是屈辱。
“祖母莫不是老糊涂了?我一个嫡女,难道要我也学那等妾室做派,贱人模样,穿红着绿,搔首弄姿。”
清兰尤为不满母亲身为当家主母竟然容许宠妾猖狂,觉得太过软弱:“旁的有些家庭庶女当奴仆般对待也是有的,偏咱们家嘴上嚷着‘治家清明’,念叨对几个姑娘都一视同仁。”
“呸!我何等出身,我外祖家是江南织造的林家,虽是商籍,却是皇商,富贵取之不尽,我何要沦落与几个婢生的胚子‘一视同仁’?”
清兰忿忿。
林氏已在上首端坐,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里的浮沫,听着女儿发泄。待她话音落下,才抬起眼,目光冷静得像井里的水。
“说完了?”
清兰被母亲这态度一激,更是委屈,眼圈都有些红了。
见女儿这般情状,林氏那冰封般的面容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她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叹了口气,朝清兰伸出手:“我的儿,过来。”
叹了口气,这才慢慢说道:“你是不了解你父亲这人,你娘我却是心知肚明,娇养的这各个大姑娘待长成以后都是有大用的,他怎么舍得现在苛待这几个小娘养的?”
“不然以后怎么舍出去给慕家,给他慕崇文官途挣上实惠?”
清兰问:“娘,那你不恨吗?云姨娘那样轻狂——”忆起今日请安时云姨娘竟在祖母放任下讽刺林氏,清兰垂下头。
“我恨,怎么不恨?我堂堂林家嫡女,带着十里红妆嫁入慕家。如今这府里一饮一啄,一针一线,哪样不是靠着我的嫁妆营生?难道真指望你父亲那点清汤寡水的俸禄,能撑起这表面的风光?”林氏将女儿揽入怀中,声音里带上了压抑多年的痛楚与恨意,“只怪我当年被你父亲蒙蔽,看中他年少中举,仪表堂堂,又遇林家想借功名洗去商贾的铜臭气,这才央了你外祖嫁给你父亲。”
“慕家穷,却自矜是书香门第,哼,所以你祖母看我这个商贾女儿不顺眼。”林氏冷笑,对清兰说,“什么书香门第?不过是地方上的破落乡绅罢了,祖上确实曾是举人当过知县,但到了你祖父时家产就早已在坐吃山空和多次科举失利中消耗殆尽。”
“哼,我嫁进来时慕家家徒四壁,多亏了我这个‘铜臭味’的主母,日常用度皆仰我鼻息,这才有了现在这些贱人的富贵日子!”林氏拍着胸脯恨声道,“你祖母倒还嫌我玷污了他们慕家清贵的门风?还因为她一个寡妇养的儿子能娶上什么高门千金?”
“真是恬不知耻!”
“娘是真恨他们,各个狼心狗肺!”林氏低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浸透了胆汁,“我怀着你弟弟的时候,都快五个月了……你祖母,那个老不死的,就把云裳那个小贱人打扮得妖精似的,名正言顺地塞进来,就扎我的心,要分我的宠!”
“自我嫁入慕家,她便将管家权捏得死紧,生怕我沾手半分。见我怀了你,更是防贼一般。后来我借着林家之势,才一点点将权柄夺了过来,她岂能甘心?”
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清兰的臂膀,手中的帕子被绞得变了形。
“你父亲……男人哪有个不偷腥的猫儿?我被那贱人气得日夜难安,心神俱损……不过半月,就……就见红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儿,成型的男胎,就这么没了……要不是她们,你弟弟定能平安出生,你何至于如今连个嫡亲的兄弟都没有,要看着方姨娘生的那个孽种在府里横行!”
林氏眼神怨毒,清兰忍不住缩入她怀里垂泪。
话到此处,林氏的语气却又强行压抑下来,变回那个精于算计的主母。林氏拿起绢子拭干眼角的水痕,看着仍就哭哭啼啼,被几句挤兑就气得失了平静的女儿,又是几分恨铁不成钢。
“那个老不死的几句话就让你失了体统?你是嫡出小姐,未来的高门主母,这点气都受不住,将来如何执掌中馈?” 她压低声音,每个字都淬着冷意,“你当真以为,那老东西是真疼四丫头?”
清兰抬起泪眼,面露不解。
林氏冷笑一声,嘴角勾起刻薄的弧度:“四丫头,一个庶出的,她为何那般捧着?不就是因为四丫头长得像她亲娘,又比云裳更灵巧,更能扎我的心,更能显得我这个嫡母‘刻薄’?她这是拿四丫头当枪使,既要恶心我,又要全了她自己‘慈爱祖母’的名声!我呸!”
“我的儿,你记住,”林氏目光灼灼,“那老东西的心思,毒着呢!这后宅只有咱们娘两才是一边儿的。”
她猛地攥住清兰的手,力道之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四丫头不过是老东西手里的工具,我的儿,你和她不一样!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嫡女,你的命比她金贵千百倍!娘就是拼尽一切,也绝不会让你沦落到那小妇养的境地,去给人做垫脚石,任人轻贱!”
“只要你出息,娘必定为你挣出个锦绣前程!”
正院厅堂内,墙上悬挂的《坤德允谐》匾额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显得庄重肃穆,无声地注视着这对母女。
正院的心事却干扰不了外界。
清兰走后,清娆本就不喜这位嫡姐平日装腔作势,张口闭口规矩体面,就差没直接指着鼻子骂她是“贱婢秧子”,被瞪只当清风过耳——总归虱多不怕痒。
她吐了吐舌头,朝那背影悄悄扮了个鬼脸,转身便亲亲热热地缠住了正要悄声退下的三姐清芷。
“好姐姐,你可不能走,”她拉住清芷微凉的手,声音又软又糯,“你昨日绣的那蝶翅,怎么就那么活灵活现的?快教教我嘛!”
慕府请了嬷嬷教姑娘们规矩女红,几位姐妹也渐渐有了偏好。嫡姐清兰苦攻诗词;二姐清蓉琴艺最佳;清娆自己善丹青,却不爱风景又爱人像,常捉了丫鬟做“画样子”;而清芷,则因生母柳姨娘曾是主母身边针线上的人,一手女红尽得其母真传,最为出挑。她时不时要给主母、老夫人这几位得最不起的“真神”纳些鞋垫、绣个抹额,以示孝心。
云姨娘生辰快到了,念叨着想要个绣满蝴蝶的扇套,清娆这才缠上了技艺最好的三姐。
“前儿我得了一盒极好的苏线,颜色鲜亮,层次分明。这等好东西在我手里也是白瞎了,姐姐若帮我解了这难题,小妹必定双手奉上。”她晃着清芷的胳膊央求。
清芷心里是愿意的,两个姑娘年岁相近又同是庶女常在一处做针线玩耍。
嫡姐高高在上,训起话来当她身边的婢女一般不客气;二姐端雅从容,观善可亲,完美得让人不敢亲近,唯有四妹妹直爽泼辣,像一团火,让她觉得安心又快活。
她偷偷去瞧柳姨娘的脸色。
而柳姨娘只恨自己脚步不够快,没能立刻带着女儿遁走,又怨女儿把她的话全当耳旁风——要与风头盛的云姨娘母女保持距离,免得连带惹了主母不悦。
四姑娘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驳了面儿,便是得罪了老夫人和主君眼前的红人。她虽有心抱紧主母大腿,却也不敢明着开罪这对母女。只得暗暗推搡了一把女儿的背,低声催促道:“四姑娘既叫你去,你便好生去教教,仔细些,莫要糟蹋了四姑娘的好料子。”
得到母亲允许,清芷那点欢喜才敢漫上眼角,轻轻“嗯”了一声,任由清娆拉着走。
离了柳姨娘和云姨娘的视线,清娆便拉着清芷,脚步轻快地穿过抄手游廊。
确定四周再无旁人,她才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
小心翼翼地掏出袖中那方素白帕子,像展示什么稀世珍宝般,在掌心轻轻打开。几块琥珀色的松子糖安然躺在帕心,依旧完好。
“还是姐姐疼我,”清娆拈起一块糖,却没有自己吃,而是直接递到了清芷唇边,眼睛弯成了月牙。
清芷连连摆手:“这是我特意留给妹妹的,我那里还有。”
清娆不依:“这可是咱们‘共犯’的证物,被母亲发现又得说咱们不懂规矩了,所以要一起消灭了才好。”
清芷被她那句“共犯”逗得脸颊微红,就着她的手轻轻含住了糖块,“责怪”道:“我总归是说不过你的!”
心头那点因擅自行动带来的后怕彻底驱散了。
路过花园,几株桃树已绽出粉嫩的花苞,在料峭春寒中怯生生地探着头。墙角,几簇春笋也顶开了湿润的泥土,显露出勃勃生机。
这院外的春意,与清芷所居晚晴居的清冷,仿佛是两个世界。清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初绽的桃苞,心中泛起一丝微弱的羡慕。
锦霞院比不得正院轩敞,却处处透着精致与得宠的气息。
掀帘入内,只觉暖香拂面,与外间的春寒截然不同。博古架上摆着不少慕崇文赏赐的玉器玩物,光洁莹润,多宝格里陈设着官窑瓷瓶、珊瑚盆景,无一不精。
清芷何曾见过庶女住处这般体面娇贵?心中暗暗咋舌,想起母亲那清寒的屋子里,除了必要的家具,便只有一盆半死不活的兰草,还是柳姨娘费心照料才勉强活下来的。一股难以抑制的艳羡涌上心头。
同时婢女所出的庶女,竟如此同人不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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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