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宵禁刚解,坊间渐起人声。沉睡了一夜的京城,在晨曦微露中缓缓苏醒。而京城礼部郎中慕崇文府邸后宅的热闹才刚刚开幕。
熏笼里燃着淡淡檀香,气息沉静,将初春的微寒隔绝在外。慕老太太身着赭石色团花褙子,闭眼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端坐上位,如同庙里一尊沉默却洞察一切的佛像。
她忽然慢悠悠地开了口:
“你猜猜,今儿个谁会先到?”
赵妈妈闻言,微微上前半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回道:“老夫人这是要考较老奴的眼力了。”
她略一沉吟,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空荡的门口,语气笃定:“任谁也算不过时辰。这头一个到的,必是柳姨娘和三姑娘无疑。三姑娘素来恭谨柔顺,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种晨昏定省,惯是殷勤的。”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你倒是精明。”
赵妈妈不再言语,只是微微躬身赔笑。心里却纳罕着,她哪里是精明,不过是在这深宅里看得久了,摸透了各房各院主子们的脾性罢了。
但不论谁先到,大夫人林氏和大姑娘总是最后的,大姑娘金尊玉贵,夫人一向慈母心肠,不舍得让唯一闺女顶着露水起身,总要梳妆得一丝不苟,显出嫡派的气度才好。
她话音将落未落,堂外便响起了细碎而拘谨的脚步声,恰似为呼应赵妈妈的推断,珠帘被一只略显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
柳姨娘低着头,侧着身子先进来,紧接着,便拉着庶女慕清芷,母女二人几乎是挪了进来。
“清芷给祖母请安。”行礼的声音细若蚊蚋。慕清芷穿着半旧的浅绿衣裙,料子普通,颜色也洗得有些发白,衬得她单薄的身形愈发楚楚可怜。她行礼后便迅速缩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头埋得低低的。
老夫人只瞥了她们一眼,未置一词。
柳姨娘对这份习以为常的冷漠,暗暗松了口气。她低垂着眼,盯着自己鞋尖上那一点不显眼的绣花。
这份压抑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一阵得体而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帘子再次被掀开,先进来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小袄,眼神活络地四处张望,正是方姨娘所出的慕璋。随后,一身素雅藕荷色衣裙的方姨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沉静的二姑娘慕清蓉。
方姨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先细声对儿子道:“璋哥儿,仔细脚下。”又伸手将他轻轻拢到身边,声音柔润,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给老夫人请安。蓉姐儿,璋哥儿,快给祖母请安。”
清蓉上前一步,稳稳下拜:“清蓉给祖母请安,愿祖母身体康健。”她行礼的姿态端庄规矩,目光低垂,恰好落在老夫人裙摆的绣纹上,既不怯懦,也不张扬。
璋哥儿却并没跟着姐姐行礼,反而扭着身子,试图挣脱母亲的手,胖嘟嘟的脸上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上首佛龛里的佛像发愣。
方姨娘见状,面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不舍责备她盼了多年的指望,只好柔声又催促了一句:“璋哥儿,要懂规矩。”
老夫人对方姨娘母女的态度明显比对柳姨娘和缓些,目光尤其在慕璋身上停留,脸上顷刻间绽开一丝真切的笑意:“不妨事,孩子家活泼些才好。来,璋哥儿,到祖母这儿来。”
老夫人将他抱上膝头,掂了掂,笑道:“哟,沉了不少,是个结实孩子。”她抬眼看向方姨娘,语气和煦,“璋哥儿如今也开蒙了,是个小大人了。”
方姨娘微微垂首,语气恭谨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劳老夫人挂心。是妾身想着他年幼,不忍拘束太过,这才晚了些开蒙,前不久才央了老爷延请西席。如今瞧着,规矩上还是散漫了些,让老夫人见笑了。”
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在仍自扭动、显然未将母亲那轻柔催促放在心上的孙儿脸上一转,复又看向方姨娘,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两分不易察觉的告诫:
“璋哥儿可是咱们慕府唯一的哥儿,崇文特地给他取名璋,剡上为圭,半圭为璋,可见对其珍视。”
“你是他的生母,虽说是小官家庶女,却也是正经官宦小姐,和其他个奴才出身的不同。”说到此,老夫人略带嫌恶地瞥了一眼柳姨娘。
“你是老爷的良妾,这才任由璋哥儿留在你这个生母跟前教养。”
她略顿一顿,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但你要时刻记得,璋哥儿是慕府的爷们,未来的倚仗。你照料他起居便好,至于读书明理、立身持正,自有老爷和我为他筹谋。你,明白吗?”
老夫人敲打道。
方姨娘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恭顺,深深一福,又忙拉着儿子谢过,这才领着儿女退到一旁,慕清蓉自觉站到下首。
这边刚站定,堂外便传来一阵清越的笑语,伴随着环佩叮咚的脆响,清晰地撞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方才方姨娘营造出的那份温婉宁静。
方姨娘笑容不变,眼底却深了一分,心下哂笑,这般动静,必然是云姨娘来了。
“老祖宗安否?云裳带着娆儿,来给您请安了。”
珠帘被一双保养得宜、指甲染着蔻丹的手优雅掀起,云姨娘当先走了进来,一身玫红色遍地锦褙子,容颜美艳,身段风流,眉眼间流转着一股寻常妾室没有的张扬与底气。
她身后半步,跟着四姑娘慕清娆。一身水红色衣裙,发间簪着一朵带露的石榴花,眉眼精致如画,与她小娘有七八分相似,却更显灵秀。年纪尚小却也规规矩矩地随着小娘行礼,只是那双酷似云姨娘的杏眼里,流光闪烁,悄悄在祖母脸上打了个转,嘴角便抿出一对乖巧又甜美的梨涡。
云姨娘未语先笑,上前极自然地虚扶了老夫人的手臂一下,态度亲昵:“来晚了,还望老祖宗宽恕。”
老夫人一见她们,脸上顿时又绽开笑,轻轻拍了下云姨娘的手背,嗔怪道:“云裳,你是我身边出来的,说这些个虚话作甚?”
想到大太太林氏作为儿媳还姗姗来迟,老夫人愈加不满,脸上摆着的笑容却更深,朝慕清娆伸出手:“快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慕清娆收到信号,立刻像只欢快的雀儿,轻盈地扑到老夫人怀里。
这祖孙亲厚、其乐融融的一幕,落在刚刚进门的最后两人眼中,便显得格外刺目。
林氏一身宝蓝色织锦缎裙,梳得一丝不乱的圆髻上只簪一支碧玉七喜玲珑簪,通身的气派沉静雍容,彰显着正室主母的身份。她步履沉稳,上前敛衽行礼,声音温和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给母亲请安,母亲昨夜可安好?”
“嗯。”老夫人眼皮未抬,只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侍立在侧的云姨娘立刻察觉了上首的不悦,捏着帕子便是一声娇笑:“哟,夫人今儿个来得可真是时候,咱们都快散了呢。”
林氏心下冷笑,知道这是老夫人借这贱婢的口敲打自己。她目光扫过云姨娘那张美艳张扬的脸,语气平淡:“府中事务繁杂,我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不比云姨娘清闲,能在老夫人跟前日日承欢。你这般殷勤也是应当的,毕竟……是老夫人身边出来的人,知道本分。”
“也是,虽是好命做了妾,总归是慕府的家生子出身。这人啊,最不能忘的,就是自己的根!”
她刻意在“本分”二字上略略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云姨娘保养得宜的指甲和那身玫红锦衣。
“云裳这名字取得是真好,衬你。”林氏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这般可人疼,难怪老夫人时时惦念。”
【老虔婆!】林氏垂眸,压下眼底的厉色,【专挑这等狐媚子养在身边,取名“云裳”,吃穿用度比小户小姐还体面,养成个“副小姐”的心性再塞过来给我添堵!什么居心,当我不知道么!】
慕清兰紧随母亲,穿着月白绣淡紫兰花的襦裙,行动间刻意模仿着仕女图中的风流体态。她盈盈拜下:“清兰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老夫人这才略睁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兰姐儿今日这身,素净了些,年轻姑娘,也该有些鲜亮颜色。”
除开其母的影响,慕老太太略微摇头,对大姑娘爱素的古怪颇为不满。
她伸手示意慕清兰站近些,又拈了拈她的衣袖料子,又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算严厉,却让满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
“这料子是好料子,绣工也精细。我们慕府的嫡长孙女,原该如此。”她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微妙一转,“只是……兰姐儿啊,你年纪轻轻,正是如花似玉的好时候,怎么总偏爱这素净得近乎清寒的颜色?这月白、浅紫,好虽好,却未免太寡淡了些,衬得脸色也少了几分血气。”
她不等慕清兰辩解,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一旁神色端凝的林氏,继续道:
“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讲究的是大方贵气,温婉可人。倒不必学那等寒门小户,一味追求什么‘清冷孤高’,那不是什么福相。你瞧瞧你四妹妹——”
她说着,脸上不自觉地又带了点笑意,看向一旁的慕清娆,“她那身水红,看着就让人心里头亮堂、欢喜。咱们家又不短这些鲜亮尺头,年轻姑娘,穿得精神些、喜庆些,自己看着高兴,长辈瞧着也心里舒坦,觉得兴旺。这才是一家子该有的气象。”
她轻轻拍了拍慕清兰的手背,语气慈祥,却字字敲打在林氏和慕清兰的心上。
慕清兰脸上得体的笑容微微一僵,迅速低头应道:“是,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她退到母亲下首坐下,指尖却悄悄掐住了掌心。她自诩清流雅致,最恨旁人说她不够鲜亮。
瞧见一旁明显过于鲜亮的慕清娆,眼中闪过鄙夷。
老太太训话,满堂寂静,众人皆垂首敛目,一副谨听教诲的恭顺模样,然而这肃穆之下,却是心思各异,暗流涌动。
坐在最下首的慕清芷,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慕清娆几不可察地轻轻抖了抖衣袖,显是百无聊赖,又见对面嫡母与嫡姐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心下便是一紧,只道四妹妹定是气闷又委屈了。
趁着上首老太太语速微顿,无人留意这角落,她悄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物事——一方素白帕子包裹得仔细。用手肘极轻地碰了碰清娆,待她疑惑望来,便飞快地将那帕子塞进她微凉的掌心。动作间带着生怕被察觉的急切,帕角掀开,露出几块琥珀晶莹、嵌着饱满松仁的糖块,甜香隐隐。
正是清娆素日最爱的那一口。
清娆先是一怔,随即了然,长睫低垂,掩住眸底瞬间漾开的暖意与笑意。
【傻妞】她趁众人目光都凝在砖缝或是各自思量之际,微微侧首,对着清芷无声做了个口型,随即极快地、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
动作间,她已不动声色地将帕子重新裹好,指尖在那微硬的糖块上轻轻一按,像是确认了这份心意,这才小心翼翼地纳入袖袋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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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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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