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的安宁,是一种被严格规训后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秩序之美。
对于陆清辞而言,这里并非囚笼,反而更像一个前所未有的避难所。她听从了父母的安排,住了进来,真正做到了与世隔绝。手机被暂时保管,网络与她隔绝,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与恶意的门,在这里被一重更具体、更安全的围墙所取代。
她的生活被简化成一张精确到分钟的日程表。清晨六点半,护士轻柔的敲门声;七点,食堂里清淡却保证营养的早餐;上午,或是团体治疗课,在心理师的引导下进行一些简单的分享与互动,或是单独的心理咨询,在一个绝对保密的空间里,尝试梳理那些纠缠成死结的情绪;下午,是工娱治疗时间,绘画、音乐、阅读,或者只是在洒满阳光的、装有防护网的玻璃长廊下静坐;晚上九点,准时熄灯,在助眠药物的轻微作用下,沉入很少有噩梦打扰的睡眠。
这一切的“复杂”治疗,对陆清辞来说,却是一种奇异的“简单”。她不需要思考今天该做什么,不需要应对突如其来的诘难与目光,更不需要在家人期待的言语和失望的眼神中挣扎。她只需要“服从安排”。这种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被动,反而让她体会到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安心。
她像一株被移植到温室里的病弱植物,暂时逃离了外面的风雨,在恒温恒湿的环境里,停止了继续枯萎,但也仅仅只是维持着生存。她的情绪是一条近乎笔直的、毫无波澜的线,配合,安静,麻木。医生在她的病历上写下“情绪稳定,配合治疗”,但这稳定之下,是灵魂仿佛被抽离后的空洞。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的绘画治疗室。
阳光被窗格切割成透明的方块,柔和地铺在木地板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画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调色盘与桌面的轻微碰撞声。陆清辞坐在角落,面前摊开一张白纸,颜料盘里的色彩饱满而鲜艳,但她只是用一支最普通的2B铅笔,在纸上机械地、一遍遍地勾勒着各种几何图形,冰冷,规整,没有生命。
她的斜对面,坐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穿着同样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身形纤细,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画得很专注,用的是水彩,笔触大胆而富有层次,画面上是大片晕染开的、相互交融的蓝色与紫色,像深邃的夜空,又像无名的深海,在光影交界处,却用极细的笔触,点出了一颗微小的、却异常明亮的星。
陆清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幅画吸引了。那幅画里,有一种她非常熟悉的、巨大的孤独,但在那孤独的尽头,却又固执地亮着一点不肯屈服的光。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得太久,那女孩若有所觉,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女孩有一双非常安静的眼睛,不是陆清辞那种死水般的沉寂,而是一种如同深潭般、内敛而蕴含着丰富底色的宁静。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
她没有因为被注视而露出不悦或羞怯,只是看着陆清辞面前那张画满了冰冷几何图形的纸,然后,极其轻微地,对她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没有评判,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我看见了”的理解。
陆清辞的心,像是被那眼神轻轻触碰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
后来,她们在团体治疗中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她叫沈未晞。
“未晞”,出自《诗经》中的“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带着一种清晨露水未曾干涸的、清冷而诗意的美感。人如其名。
她们的友谊,开始得自然而然,像两滴原本各自漂泊的水珠,在命运的容器里,终于汇聚到一起。起初只是在一起吃饭时沉默地并肩而坐,后来会在工娱活动时,默契地选择相邻的位置。沈未晞话不多,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抚。她像一面无比光滑、澄澈的湖面,能清晰地映照出陆清辞内心的波澜,却不做任何干扰。
一次深夜,陆清辞因莫名的焦虑而无法入睡,在休息区漫无目的地踱步,发现沈未晞也坐在那里,借着廊灯微弱的光线看书。
她走过去,轻声问:“在看什么?”
沈未晞合上书页,露出封面——《悲剧的诞生》。
“尼采。”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带着一种平静的力量,“在看他是如何论述痛苦与艺术的关系。”
陆清辞在她身边坐下。那个夜晚,她们第一次进行了深入的交流。从尼采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谈到各自喜欢的电影和文学,谈到内心深处对死亡隐秘的向往与对存在意义的困惑。
陆清辞惊讶地发现,她们的思想轨迹是如此相似,那些盘旋在她脑海里、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黑暗而抽象的念头,在沈未晞那里,都能得到理解,甚至被更清晰、更有力地表达出来。
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什么叫伯牙与子期。原来灵魂与灵魂之间,真的可以跨越一切外在的屏障,产生如此深刻而精准的共鸣。
沈未晞的出现,让陆清辞那潭死水般的心湖,开始重新流动。她不再是那个仅仅“配合治疗”的空壳,她开始变得“鲜活”。她会因为沈未晞一句精准的点评而会心一笑,会期待每天与她的见面和交谈。
更让陆清辞佩服的,是沈未晞的“果断”与“坚定”。与陆清辞的迷茫、仿徨不同,沈未晞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异常清晰的规划。
“我要参加艺考。”一次在玻璃长廊下散步时,沈未晞望着窗外被切割成方块的蓝天,平静而笃定地说,“我要当演员。”
陆清辞有些愕然。沈未晞的气质如此内敛沉静,与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或光彩夺目、或情绪外放的演员形象相去甚远。
“为什么?”她问。
沈未晞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深邃:“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太有限了。但演员,可以在不同的故事里,体验无数种不同的人生。把那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巨大的痛苦、狂喜、挣扎与救赎,通过表演释放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证明,不是吗?”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觉得好的表演,可以是一种救赎。既救赎观众,也可能……救赎演员自己。”
那一刻,陆清辞看着沈未晞眼中闪烁的、与她平日沉静外表不符的、近乎燃烧的光芒,心中被深深震撼了。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梦想”这个词所能赋予一个人的力量。沈未晞的迷茫和痛苦并不比她少,但她却能在痛苦的废墟上,如此清晰地建立起自己的人生坐标。
这种力量,感染了陆清辞。一个模糊的、关于“未来”的念头,第一次在她荒芜的心田上,冒出了稚嫩的芽尖。如果未晞想要成为体验和诠释故事的演员,那么……谁来决定故事如何被讲述,光影如何交织,情感如何被呈现呢?
她们最后一次深度的交流,发生在沈未晞出院前夕。沈未晞的治疗周期比陆清辞短,先达到了出院标准。
那晚,月光很好,清辉透过走廊的防护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她们并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都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彼此的祝福。
“清辞,”沈未晞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说,我们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陆清辞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只是被随机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想法,虚无,且令人无力。
沈未晞却微微笑了笑,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尼采说,‘人是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悬在深渊之上的绳索’。我们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一场危险的过渡,一次充满痛苦的创造。意义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赋予的。”
“赋予?”
“嗯。”沈未晞点点头,“就像我们明明知道生命终将逝去,知道痛苦如影随形,但为什么还要存在?为什么要挣扎着活下去,去爱,去恨,去创造?”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清辞,“也许,就是为了在某些时刻,比如,当你听懂了我的画,我理解了你的沉默;比如,此刻,我们坐在这里,讨论着这些看似无用的问题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灵魂与灵魂之间,短暂的、深刻的共鸣。”
“为了这些瞬间?”陆清辞喃喃道。
“为了这些瞬间。”沈未晞肯定地说,“为了这些能够超越个体孤独的‘回响’。就像你曾经告诉我的,那个叫叶知秋的女演员,她的笑容在某一刻,成为了你活下去的理由。她的存在,于你而言,就有了特殊的意义。而你的存在,因为接收并承载了这份意义,也变得不同了。”
陆清辞的心,被这番话深深地震动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她的存在,因为叶知秋的光而有了方向;而现在,又因为沈未晞的懂得而变得丰盈。
“未晞,”陆清辞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谢谢你。”
谢谢你的懂得,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并非孤身一人行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我也要谢谢你,清辞。”沈未晞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是你让我觉得,我那些古怪的想法,并不孤单。”
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出院后,我们要常联系。”沈未晞说,“等我考上艺校,你来看我排戏。”
“好。”陆清辞用力点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演员。”
“你也是,”沈未晞看着她,眼神真诚而充满力量,“清辞,你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敏感和深度。我不知道你未来会做什么,但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一种方式,让你的内心世界,被这个世界看见。你会创造出很了不起的东西。”
我会找到一种方式,让我的内心世界被看见……
沈未晞的话语,像一颗种子,落入了陆清辞心中那片被稍稍开垦过的土地。
第二天,沈未晞出院了。陆清辞站在窗边,看着她穿着自己的衣服,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医院大门外,融入了外面那个广阔而复杂的世界。
心里空了一块,但不再是那种令人恐慌的空洞,而是一种充满了期待和力量的空旷。
她回到房间,从枕头下拿出那本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她看着窗外,思考了许久,然后拿起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如果表演是体验和诠释故事,那么,我想学习如何讲述和创造故事。我想用光影和镜头,去捕捉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深刻与真实。也许……我可以试着,去当一名导演?”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抱在胸前。
窗外,阳光正好。她知道,当她也离开这里时,她的路,已经找到了方向。而这条路的起点,是叶知秋给予的光亮,而路的雏形与勇气,则是由一个名叫沈未晞的女孩,为她亲手勾勒与赋予的。